嗡嗡——
沈来把玩火机的手停下，拿起桌上来回震动的手机。
怎么？
是来炫耀你把这群老帮菜，驯得跟狗一样听话的吗？
他舔了舔嘴角，柔软指腹上月牙形的指甲刚碰到屏幕，身后就传来沈回去而折返的声音。
“对了。”
沈来略带慌乱地撤回手指，转动椅子，惊讶望向依旧双手插兜的沈回。
沈回道：“此次标底泄密和标书作废，因涉及与外国政府和外商的合作……”
沈来脸色瞬间黯下，就连身上从巴黎秀场运回的亮色西装，都无法将其点亮半分。
距离他不足五米的沈回，毫不避讳地将目光落到他脸上，冷声道：“好自为之。”
二人扶门，四人开道，沈回在身后众人窃窃私语中大步离开。
“你看王董，吼得最最凶，沈回敲个桌子就屁都不敢放！”
“呿，那还能怎么着啊？去年经济那么差，但你看，电子、机械、金融、化学、医院、广告、游乐场...是一个没亏！所有的净利润，就只有酒店和电子差了点，但同比下滑都不差过5%，有钱不赚王八蛋！还真指望他跟沈总硬气啊？”
“就是，他自己演着演着别把自己骗了就行，沈回之前收拾沈江留下的那群人的时候，他还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就差天天搁沈家请安，以表忠心。”
“这集团名就叫沈建，除非沈回自己不想干，你以为，还有谁能把他拉下去？”
“诶，沈二少不手里还握着股吗？”
“他？沈建交给他，明天就...”
“嘘——人在呢！”
几人偷摸打量着沈来，谁知——
哐！
沈来将震动不停的手机扔向落地窗，砸了个四分五裂。
“抱歉。”沈来微微一笑，“手滑。”
很快，从苏青青口中得知他父亲正在办公室内的沈回和猜测到池意正在办公室内的沈来，几乎是同时赶来。
“你来干什么？”
沈回微微侧身，挡住沈来看向暗门的视线。
沈来委屈地瘪嘴，三两下跳到正盯着地毯上、沈回和池意合照的相框，怒气冲冲的沈江身边。
“老爸在这儿...”沈来亲昵地抱着沈江，如撒娇孩童般靠在对方肩头，“哥，你能别对我这么凶嘛？”
“没个正型！”沈江瞪了眼他，“站好！”
“哦。”
沈来摸摸鼻子，扣着手，乖乖站到他身旁。
“你知道你这次给你哥惹了多大麻烦吗？！如果不是你哥去年把一些散股收回，今天这么大的事，沈建就要换个姓了！”
“我，我没有...爸！”
“我不管你有没有，反正最后标书经了你的手！你说你想要回集团，替你哥分担...但你这也是好心办了坏事！你见识短，接触的时间也少，当然不知道，生意场上的事情有多腌臜。”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多注意的！爸，你别生气啦！”
“我生气？我是替你哥管教你！”
说着，沈江看向一言不发的沈回。
沈回依旧没说话，静静看着一唱一和的二人。
“沈回，你做哥哥的，弟弟这方面不如你稳重，你要多带带他。遇到事情，你也别像今天这么疾言厉色，要多跟他讲！小来他要是能学会，是可以帮到你的。”
沈回轻声苦笑，半掩着的眼帘像是张透光的薄纱，说不清到底有没有藏住他眼底的情绪。
沈江见沈回不说话，也知晓这次是沈来做得过分。
他拍向沈来的后脑勺，半押着他的，走到沈回身前，说道：“小来，给你哥道个歉。”
沈来深吸口气，态度诚恳地鞠躬道：“哥，对不起。是我没有帮到你，反而……哥，你不要怪我。”
沈回看着他的发顶，一动不动。
沈江看着沈来揉着腰间的手，啧了声，将他扶起。
“行了，亲兄弟，别搞成这样。”
沈江视线掠过沈回，转而对着站在门边的何映秋说道：“找几个热敷贴。”随后看向沈来，“你之前踢球受过伤，最近降温又冷，还是得让吴医生来看看。”
“没事儿的爸，你才是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妈还在抽烟，可千万别了...”沈来再度靠上沈江肩头，“老爸你要长命百岁，不然，我哥要是凶我，我找谁说理去啊！”
“别胡说，你哥就算是凶你，也是为你好。你少给你哥添麻烦，安安心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许久未动的沈回，终于在此刻别开脸，只将镜片后微微红起的眼，对上空无一物的白色墙面。
放轻脚步，进屋送热敷贴和热茶水的苏青青，无法避免地用余光看到了这一幕。
她觉得，莫名的眼熟，就像是她一年前在沈宅见到的那样。
*
沈回常年一丝不苟的乌发，正有几缕凌乱垂在额前；包裹住健硕身体的黑色衬衫，一片又一片地被浸湿，分不清是汗渍或是其他。
沈回扶着茶几，踉跄站起，像是扛过北方冰雪，却最终倒在刀刀砍伐之下的挺拔雪松。
“就因为我是长子，我是哥哥；就因为我不会哭，我不会闹，所以我就该如您所说地接受这一切吗？！他不是物品，不该由我们决定。而且，我现在就认真地告诉您，我……”
*
苏青青想起当时在场的何映秋，为她补齐的后半段。
*
“我现在就认真地告诉您，我爱池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这件事情。除非，今天站在这里要求我离开的人是他，否则，哪怕是您，我也绝不会答应如此荒谬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做错事情，想要伤害池意的人是沈来，明明拿刀刺向我的人也是沈来，为什么，为什么您还要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也是您的儿子，不是吗？”
*
苏青青想起在那夜过后的一个月，她是从沈回口中知晓池意离开的消息。
她接到一个陌生的公用电话，里面传来沈回的声音。
“他，他走了，青青，找到他，青青。”
她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春日夜雨，紫叶李的粉白花瓣被全数拍落。
她从未听到过沈回啜泣的哭腔，杂音电流声中沈回遍遍重复道。
-
“我在这儿！”
沈回收起电话，在车库电梯旁偏僻夹角处，找到了躲藏其中的池意。
见到池意的瞬间，沈回的心才放了下来。
先前，沈来借口腰伤复发，闯入卧室暗门的瞬间，沈回记忆再次被他推门的举动带回到一年前。
——他担心、痛恨自己的无能，将会再一次无法保护好池意。
“我下楼吃早饭了。”池意笑着抱住沈回，“你呢，开完会吃东西了吗？”
沈回凝视着他，想要应下，却在池意指腹一点点抚摸脸颊的轻柔中，无法再作伪装地摇了摇头。
“我们回竹湾村，好不好？”
池意问。
沈回怕是自己看错，因为池意眼中的水光在他投入自己怀中时，一闪而过，难以捕捉。
“好。”
“嗯！我来开车！”
沈回看着细心给他系好安全带的池意，半晌说不出话。
“喝点水，开会肯定说了很多话。”池意将拧开瓶盖的气泡水递到他面前，“昨晚也没休息好，路上你先眯会儿，到了我叫你。”
沈回接过玻璃瓶，在池意再三催促的目光中，昂头喝下大半瓶。
“这才对嘛！”池意摸了摸他的头，“走咯！”
池意的鼻梁很挺，细长高挺，就像他的眉骨一般，侧脸看上去像是从时装杂志上走出的模特。
而当他每每在红绿灯停下，扭头看向自己时，眼中和嘴角的笑意，又让他真实得像是只要沈回想，就可以触摸到他的脸。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池意没觉得有多意外，而是将他的手心也贴了上来，微微侧脸，将一个吻落在自己那有些难看的伤疤上。
“睡会儿吧。”池意说，“睡醒，我们就到家了。”
“到家了？”沈回问。
池意没说话，而是极为认真地点头。
一股暖流顺着沈回心脏四散的血管流经全身，他在池意放起的舒缓大提琴古典乐中沉沉睡去。
市区中拥挤的车流，内环高速上快速闪过的高架桥，乡道一望无际的绿野，从池意疲惫不堪的双眼中一一闪过。
他将车缓停在了废弃的铁轨旁。
池意扭头看向平静睡着的沈回，小心翼翼地推开车门，走出几步后，他再也无法克制地哭了出来。
呜咽的冬风和更远处呼啸的绿皮火车，一波又一波的经过，却都没能盖住他的号哭。
他在树旁蹲了很久，直到等到眼眶干涩得再也落不下泪，鼻腔的堵塞也渐渐好转，才起身回到车旁。
可是，就当他再次看到车里的沈回——在办公室内被沈江和沈来二人步步紧逼、毫无退路的沈回。
他鼻尖的酸意又蔓延开来，这让他再次蹲下身，撑着车门，无声落泪。
天色渐暗，沈回慢慢睁开眼。
他想取下身上即将滑落的外套，却发现手正被池意牵住。
顺着只穿着单薄运动衫的手臂，沈回看到了伏在方向盘上，盯着前方出神的池意。
“怎么哭了？”
沈回握紧池意的手，另一只急忙解开安全带后，抚摸上他还未干的脸颊。
池意不敢说。
不敢说，他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能做。
池意熟练又费力地站起，横坐到了沈回怀中。
“沈回，你知道成为成年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池意问他。
沈回认真想了想，随后摇头。
“就是，可以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沈回连呼吸都忘了。
“成年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人。”
池意忍了很久，才没把那七个字说出口。
池意说：“所以，选择我吧。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你全新的家庭一分子。”
池意说：“我会珍视你为工作的所有付出，我会记得你身体的每一处疼痛和伤口。”
池意说：“我会偏心你，无时无刻，每时每分，我都只会偏心你。”
池意说：“我会爱你，在所有人和事物当中，我会最爱你。”
“所以...”池意坐直了几分，“选择我成为你的家人吧。”
满车寂静，静得仿佛能够听见二人的心跳。
池意在等待沈回的答案。
缓缓地，沈回低头牵起池意的左手，将它贴到自己的唇边：“对不起。”
在池意只来得及惊讶微张嘴唇时，沈回吻向了他的无名指：“我没有带戒指。”
池意未说出口的七个字，沈回全都明了。
他想说——
「沈回，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