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真是的！”宋清川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出租屋，坐在床边平息纠结的心情。

地板上到处都是打包好的箱子和包裹。本来还想年前搬进新出租屋呢，这事儿闹的！

她不禁仰倒在床，对着天花板大声骂了一句：“搞什么啊，你这个破系统。就不能，就不能给我好一点的信息吗？这叫我怎么办？”

可是话一说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痴人说梦。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久别重逢的大团圆结局，大部分都是了无声息的悲伤，和异常惨烈的黑暗。

她很多时候都不敢想，被拐卖的那些女孩过着怎么样的人生。有时候能被我们看到的不好，相比起来已经算是很好了。

她知道自己如果想要在这件事上帮助那些被拐妇女儿童，一定会有突破她承受能力的人和事出现，她现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这么差劲啊，我！就这么跑掉，康叔会怎么想，真的太不应该了。

明天去道歉吧，宋清川决定。

结果第二天去，康叔的店却关着。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路上接到白克明的电话，说康叔把合约和钥匙放在他那里，让她过去派出所旁边的星巴克见一面。

白克明穿着一件高领海蓝色羊毛针织，黑色大衣就放在一旁。很平常的打扮，可不知怎么的，宋清川一眼就断定他今天心情很好。

白克明问：“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帮你点了一杯拿铁，没关系吧？”

“谢谢，我喜欢拿铁。”

宋清川坐到他对面，抱着杯子暖暖手，上海的天气终于完全冷下来了。这个城市的天气永远随心随意，昨天还能20℃热得你穿单衣，今天就能直降个15℃让你感受魔法攻击。

“白警官，有什么喜事吗？”宋清川若无其事问道。

对宋清川的敏锐白克明明显有些惊讶，他一直觉得她是有些情绪迟钝的人。看样子是他太自信了。

扶了下眼镜，嘴角却是抑制不住的微笑，告诉她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也知道得七七八八。“有这么明显吗？”

宋清川点头：“嗯，很明显！”

白克明舒了口气：“也没什么，我女朋友下个月回来过年。”

“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了！

白克明从包里掏出合约和钥匙，“康叔让我给你带过来的。”

宋清川接过来拿笔签字，问道：“我今天去过店里了，店关着，康叔出去了。”

“去帮别人发传单了。”

“嗯？传单？找孩子的传单？”

“你知道啊？”

“昨天在他店里看见了。”宋清川把签好的合约给他，忍不住问了句：“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康叔对寻子的事情这么热心吗？”

正低头收合约的白克明一愣。

宋清川赶紧说：“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宋清川不明所以。

白克明低头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讲。让宋清川以为他不会说了。

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对她说道：“康叔的女儿在她五岁的时候被人拐走了。就是那天在鞠奶奶家我从你手上拿走的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

“啊什么？”宋清川惊讶过后又有一丝了然。“那她，我是说那……”说不下去了。

肯定没有找到啊，否则康叔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

“她已经死了。”白克明眼睛看向窗外的人来人往，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因为始终没有找到尸骨，所以康叔一直在心里留着一丝幻想。”

星巴克店里的音乐声很响，可是宋清川却什么都听不见，嗡嗡嗡的忙音从她耳朵直穿脑海。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尸骨都没找到，你怎么确定她死了？我是说，或许会有奇迹呢，就像电视上演的那些。”

“我也希望这世界上有奇迹。”

白克明抬起头冲她惨淡一笑，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良久，才听到声音他从喉咙里溢出来。“警察后来抓到了那个人贩子，他交待说他亲眼看见她在后车厢里咽了气，当时因为太害怕，他就把她捆在麻袋里扔进了途中的一条江里。”

什么？他在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宋清川脑子里像被塞满了湿答答的棉花，又沉又满，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漏出些什么。可她不懂那是什么。

她一会儿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浑身发冷汗毛直立，一会儿又想起康叔又瘦又干的身体。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任由泛滥的情绪把她完全淹没。

白克明却手忙脚乱地掏出口袋里的纸巾给她：“你，你别哭啊。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都能说服自己向前看了。”

宋清川把纸巾按住自己的眼睛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肯定是我最近水逆，情绪泛滥。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

白克明仔细观察她的反应，确认眼前这人单纯得很，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自嘲地笑了：“说实话，我原来以为你是骗子呢。”

“什么骗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她可是天字第一号的良民。

“这么多年，我看着康叔一次又一次被骗，什么大师，什么塔罗，什么托梦。”说完这句，他瞄了宋清川一眼。

宋清川顿时了解他之前对她的意味深长。

她难堪地转过头，所以这就是康叔对她这么好的原因吗？她随口撒谎说她会托梦，即便他不相信，他也希望这是真的。他一定是想从她这里知道女儿的信息吧。

“康叔每次都知道那是骗人的，可还是选择被骗。”白克明叹息。

“所以，很抱歉，我之前对你态度不太好。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信息的，比如楼下房客是毒虫，比如准确拿到那包东西，比如知道鞠奶奶的名字。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都叫她于奶奶，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

宋清川头更低了，她真的不会说谎，更不敢在警察年前说谎。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专业人士眼里，就是个大筛子，到处都是洞。

“对不起！”虽然不知道自己对不起什么，但还是下意识说了这句。

白克明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也没做什么对不起的事情，不是吗？”

宋清川没吭声。

白克明又说：“我对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难受的，我只是……算了，你当我胡言乱语吧。你别在意，我就是有点职业病。”

宋清川完全不知道白克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星巴克，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顶着一路寒雨去找的康君。

康君不在店里，他在家。康君住的是大概是上海外环边最后的一片木楼，挺好找的。

康君大晚上看见她上门，还挺惊讶：“什么事这么急？有什么事明天说也一样。”见她身上的羽绒服都湿漉漉的，“怎么也不打把伞啊，冬天雨很凉，小心生病了。”

宋清川接过康君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她看着这个狭小局促只点着一盏昏黄节能灯，墙壁上挂满塑料袋的小房间，默默低下了头。

“坐坐，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宋清川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局促不安地对大人道歉。

康君：“怎么突然说这个，你坐下说。”康君把她拉到椅子上。

可宋清川却坐不下来。

康君见她直愣愣地站着，突地心底有点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宋清川叹了口气，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昨天我不是故意的。”

“就为了这个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有的人很怕那些真实的悲惨，不是因为不善良，是因为无法承受。”康君再一次把她拉到凳子上坐下。

“还有我没有特异功能。”真是难以启齿。

康君垂下眼睛愣了一秒，从口袋掏出一根烟问她：“你介不介意？”

宋清川赶紧摇头。

康君缓缓对她说：“小白应该没跟你说吧。”

“什么？”

“我以前也是警察。”

宋清川睁大眼睛，又听康君继续道：“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别人有没有撒谎。”

“那……”她咽下了无意义的询问。

康君想了想，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小桌上。“这是我女儿，叫宝珠。”

看着照片里穿着公主裙，手里拿着玩具熊的小女孩，宋清川的心抖得厉害。

宋清川突然有种冲动，她想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面前的人。可是最后残存的理智死死地压制住她，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

“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康君低声说：“我不问，你也别告诉我，也别告诉任何人。”

宋清川陡然抬头又立马低下，她不安地挪动双脚，想要逃跑。

“别怕。”康君的声音里仿佛有安抚人心的作用。“我女儿五岁的时候出事，如果她还活着，也应该是你这个年纪了。”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外面淅沥沥的雨还在下，这个房间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存在。

“您还在等她回家，是吗？”

康君露出一个遥远的眼神：“以前我们不住这里，住在松江那儿。我原先一直没有搬家，就是想着哪天孩子回来能找到家。可是，你知道的，上海这地方，一直都在拆拆拆。”

“我可能是等不到她了。”

宋清川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地接触过真实的悲痛，原来那么浓重的痛苦居然是可以淡化成这样的。它似乎被分解在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

仿佛被遗忘，但其实融入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