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檀笑尘两人还走在桥上，方要落地，眼见得一名女子落入湖中，便不作他想，二人具是飞身一掠，掠到离女子最近的湖边。

于子晖几人也跟着看过来，不仅他们，也有许多人围过来，话里都喊着救人，却没有任何一人跳入湖中去救人。

见于此，何思静心下一横，一咬牙就要上前去救人，可脚方迈出一步，身前便有一只手强硬地阻挡了他，将他推回其身后。

于子晖没放开他的手，另一只手也张开，生怕另外两个徒弟也跟着做傻事，他对何思静说：“为师难道没有说过遇事先冷静，不要莽撞吗？”

话音刚落，就听“噗通”一声，在他们不远处有一名男子跳下水，周围人一片惊呼，那男子边游边喊：“阿姊！阿姊！”

紧接着有人小声叹息：“唉，这回栽了两个，这陈家姐弟也真是倒霉到家啊。”

檀笑尘听力好，这么一听眉头微皱，偏就右手挣脱不开另一只手。

方才那姑娘落水他见无一人去救，想着总得把人先救上来再应付其他，若不是暮淮在旁边拉住他，他也会和何思静一起去救人。

可怪就怪在——

于子晖在旁边与三个徒弟分析，恰好也道出他心中所疑：“人一落水的第一反应便是求救，可那女子没有任何挣扎反抗，反而在她弟弟赶去之前就没了动静……”

话还没说完，那去救阿姊的男子游去女子落水地方，也跟着一头栽下去，片刻后，没有动静，惟有几颗不大不小的水泡从湖中央冒出。

一刻后，仍没有动静。

何思静大惊：“人呢？”

于子晖敛去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十分认真道：“那位弟弟明显是个水性好的，就算找不着他阿姊，一个普通人，也该上来换气才对。”

林卿言猜测问：“师父，莫非湖里有问题？”

于子晖没正面回答他，走上前去，与此同时，暮淮也踏出一步，竟是与于子晖同步地向前，再同步地蹲下，其中暮淮拿出一张符纸，而于子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去探水面。

符纸被暮淮轻飘飘地放入水面，不过一会儿，符纸被水浸湿，沉入湖底，毫无波澜。于子晖也跟着道：“只是普通的水。”

檀笑尘心中好奇，想再前面去看清楚，可他刚一动作，一只苍老的手挡在了他的面前。

转眼一看，竟是一名满脸褶皱，眼神却格外清明的老人。老人看了一眼檀笑尘，又去看地上蹲着的两位的背影，用他苍老有力的声音说出一个既是警告又带有关切的话来：“几位想来是外乡人，不懂我们镜城的规矩，烦请两位郎君离镜湖远些，免得脚底打滑，一旦跌落，可会出现什么大的意外。”

于子晖回头，扯了扯暮淮，两人站起来，对老人道谢。

檀笑尘思量片刻，问：“敢问老爷爷如何称呼？”

老人转动眼珠，淡淡回：“叫我徐老就好。”

檀笑尘露出一个人见人爱的笑容来：“那徐老，晚辈初到镜城，不成想竟遇到这等事，属实吓坏了晚辈，不知这镜城有何规矩，晚辈们也好入乡随俗，莫要坏了规矩。”

见他这样说，徐老表情缓和几分，带他们来到一个小茶馆，打算坐下来细细与他们说道。

何思静还在关心湖上的事情：“那姐弟二人……是不救了吗？”

他声音小，奈何徐老人老却精，眼耳具灵，听到后，不咸不淡道：“人是救不回来了。”

少年睁圆了眼睛：“为什么？”

徐老：“这正是老夫要给你们讲的‘规矩’。”

茶一上桌，徐老先是自己喝一口，却并没有开门见山，而是缓缓问：“几位可是从外地来的道士？”

其他人互相看一眼对方，于子晖点头：“正是。”

他们这一身装扮，想说不是应该也不会有人信了吧？况且暮淮还当着众人的面放出的符纸呢。

徐老点点头，看着茶冒出的热气出神，还没向他们说话。

于子晖盯了一会儿，恭敬地问：“镇里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镜城虽说是个“城”，却也只是名字而已，其规模却是也只是个镇，不过是要个美名才取“镜城”罢了。

徐老凸自摇头，道：“以前也有道士来过，说咱们的镜湖是妖湖鬼湖，要给我们斩妖除恶，可第二天，这些人全都不见了，平白惹的河神不高兴，连夜祭出了四人才平了河神的怒气。”

檀笑尘抓住他话的重点：“河神？”

于子晖接着问：“祭出四人？”

徐老又喝了一口茶：“这便是我们镜城的规矩。我们镜城受河神大人几百年的庇佑，做出的镜子无一不卖了个好价钱，且四季常春，庄稼收都收不完，只要我们为河神虔诚的祈祷，他便能庇佑我们子子孙孙每一代。”

“只是河神因为一次战争元气大伤，没有能力再庇佑我们。为了恢复河神大人的元气，我们便每年祭出一人供给河神大人。”

檀笑尘：“那为何今日之事？”

说罢徐老叹一声气：“河神大人进来身子不好，每每需要人气补充，于是镜城便常有人溺死在水中，也有人一夜消失不见的，想来是河神看上了他们，这是好事，是他们的福气。”

于子晖身后站着的何思静搓搓起鸡皮疙瘩的手臂，小声对身边较近的祁谨道：“这河神莫不是天天要吃童男童女，这哪是福气气，这是霉气。”

祁谨瞥他一眼：“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多了。”

林卿言也在旁边失笑：“思静，又偷偷藏话本了。”

于子晖轻咳一声。

三个少年顿时安静下来。

檀笑尘状似很好奇地问：“那河神大人需要这些人干什么？”

徐老摇摇头：“不知。待河神大人将他们带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河神就会继续保佑我们。久而久之，就成了规矩。”

暮淮不知想到什么，问：“溺死的人都如今天这般？捞不出尸首？”

徐老：“正是。”

暮淮：“那消失的人又是如何消失的？”

徐老：“他们消失前一天都是正常过日子，一夜之后就不见踪影，之后再没回来过，河神保佑，这不就是河神大人的灵通吗？”

闻言，檀笑尘突然从脑海中抓到一些信息，整理出疑问，问：“消失的人有何特征？”

徐老闻言一怔，慢慢道：“……大多为，女子。”

檀笑尘恍然。

难怪，今日他在桥上所疑惑的不是幻觉。本来以为是镜城的什么习俗，例如女子不能出门等等，因为，这镜城外出的，绝多数为男子！

这绝不是偶然。或许是因为害怕，这些女子不敢出门，又或许是“河神”专挑女子消失，把女子都消没了。

一边的何思静悚然：“竟然不是童男童女，这河神居然如此好女色！”

祁谨猛地给他胳膊来一个肘击。原因无他，是这傻子声音陡然放大了！

徐老闻声看过来，目光如芒在背。

于子晖赔笑：“小徒不懂事，徐老海涵。”

徐老“哼”了一声，语气也没先前那般好：“对河神大不敬那可是大忌，望小公子莫要再说错话。几位都是道行高深的仙君，不过老夫还是奉劝一句，莫要打河神大人的主意。若是惹河神大人不快了，下场只会是最初那几个道士一样。”

檀笑尘笑笑着为他倒一杯茶：“不知那几位道人结果如何？”

徐老没喝他的茶，道：“剥皮抽筋，身首两半，被挂在桥上风吹日晒了七天。”

檀笑尘笑容僵住。

暮淮：“……”

于子晖带着除祁谨以外的两个徒弟打了个寒颤。

不久后，茶喝完，徐老告辞前特意道：“总之，你们最好不要再接近镜湖，河神大人不允许外人污染了他。”

众人：“……”

于是其余几人走在街上寻找客栈。

何思静走得直犯嘀咕：“哪有神在地上吃人的。”

于子晖敲了敲他的头：“地上的神，有。吃人的神，没有。”

何思静委屈地眨眼：“师傅为什么这么肯定？”

于子晖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哪有神吃人的，那是鬼才干的事。”

檀笑尘眼睛扫到一边的点心摊子，闻声不动声色地笑笑。

吃人的神他还真没见过，地上可就有的是神了。

末了，在前面的林卿言转身朝他们挥手：“师父这里！”

进了一家客栈，一个掌柜模样的女子马上热情地招待他们：“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呐？”

于子晖：“住店。”

女掌柜听完往他们这边瞧了几眼，端着一个和蔼可亲的笑，试探地问：“几位客官……六间房？”

于子晖大手一挥：“对，六间。”

何思静十分赞同：“好！”

这时暮淮出声：“你有钱？”

于子晖煞有介事地道：“哎，别瞧不起师兄，如今我可比你阔绰多了。你给我说说，上次去九嶷是不是去找那几个老头薅钱去了？”

暮淮但笑不语。

于子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真诚道：“果然还是我那个黑心的师弟……”

“……”

此时柜台前两个青年正在为钱争执，檀笑尘混在两人身后的三个少年弟子中，端的是一个懵懂天真。

檀笑尘低声：“你们师父和道长关系真好。”

何思静打心底是喜欢檀笑尘的，这人每天笑呵呵像是根本没什么烦心事，脾气也好得出奇，待人亲和，像是与生俱来就有那种想要人亲近他的感觉，就从上次答应给他买那稀奇的面具，第二次见面檀笑尘果然就信守承诺就给了他。

于是不管檀笑尘在他旁边说什么，他都乐意和檀笑尘咬耳朵：“我打赌不出片刻他们就要大吵大闹了，还是师父单方面的。”

果然，他话一出后，于子晖就大叫起来，得亏林卿言选的客栈人并不多，否则不是弟子给师父丢脸，而是师父给弟子丢脸了。

檀笑尘：“……”

等女掌柜笑呵呵给他们排房后，这才安分下来，各自去了各自的房内。

檀笑尘和暮淮的房间正好挨在一起，两人并没在一起。

檀笑尘进到他的房里先是私下打量一番，随意坐在一把椅子上，垂首沉思。

忽听敲门声，檀笑尘想也没想就说了声“进”，看见暮淮一袭白衣，长得温和如玉，却又有一股淡淡的清冷出尘之气，只是这美人端着一碗正腾腾冒热气的碗，檀笑尘马上没有观赏美人的心情，一心只想把暮淮推出去。

奈何当他这样想时，人已经走到他跟前，把碗递到他面前，还轻声道：“借厨房熬了药，先喝下吧。”

说罢自个儿坐在檀笑尘对面，一双明眸看着他。

檀笑尘：“……”

虽然他知道道长这是为他好，但是他一看到碗里黑乎乎的，他别过脸，忍住作呕的冲动。

论实在的，他小时至少年基本上不生病，偶尔得那么一两次，喝药都是秦烟兰骗着哄着才肯喝下去，后面刚飞升那会儿天天需要药吊着，尝遍了苦味儿，这会更不想和什么良药苦口。

可这是暮淮亲自熬的，药也是暮淮出的钱，不喝真当是他薄了暮淮的面，浪费人家一片苦心。

是以他只好拖拖拉拉端起碗，慢吞吞送到嘴边，刚舔一口，一张脸马上苦下来，浅浅喝下一口便止住嘴。

犹豫良久，终于心一横，想要好爽吞下，忽听暮淮就在面前道：“喝下一口尝一颗蜜饯。”

檀笑尘毫不犹豫喝下一大口，忍着嘴里的苦味，向暮淮伸出手。

暮淮笑意盈盈地将一颗蜜饯放在他的手心上。

檀笑尘跟得了宝似的含在嘴里，口腔内那苦涩味终于被蜜饯的甜味冲淡，他毫不吝啬地夸暮淮：“道长你太好了！”

于是一口药一颗蜜饯，愣是被他喝了小一刻。

暮淮神算似的把握得刚刚好，药喝完蜜饯还剩两颗，便权当送给檀笑尘当点小零嘴。

檀笑尘吃得喜滋滋。

暮淮见他吃完，便适时道：“今夜我与师兄去探境湖，马上会回来，你现在在生病，需要好好休息。”

檀笑尘看着他不作声。

暮淮看他的样子还待开口，不料檀笑尘先他一步说：“也好，你们去境湖，这边我也探一探。”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毕竟，不仅那境湖的什么河神怪，就连这境城本身也怪。

譬如……镜子……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