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1]，就算……就算再也不见了，我们依旧永远是好友。”

付浩然耷拉着脑袋，桃粉色的嘴唇抿紧，已然能及两肩的乌发扎成小辫，发丝迎着微风轻舞，活生生添了几分萧索意。

怎么还念上诗了？只是搬个家的事，硬是被念出了纪寒他们即将要被“发配边境”的感觉。

纪寒见付浩然这一脸惨兮兮的样子，无奈地放缓了声，安慰道：“还可以通电话，甚至是……视频。”

更别说，他只是搬到离着五条街远的地方，又不是搬回国外去。

本来他们会住到付浩然家楼下，就只是为了找个临时的落脚点地方。现下纪丹扬回国买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也散了一段时间味道，又正逢纪寒升学，是时候要搬走了。

纪寒不知道，在付浩然的印象里，过去山高水深、地远天长，一旦搬家，若非十分有缘，能有幸在游历时再见，不然基本上就是此生不复见君颜了。

至于书信通讯，人不在一处维生，周遭所遇之事各有不同，难免会落得个“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2]”的凄凉结局。

他曾有个同门师妹，在刚入门时，常常与她未入剑阁前的闺中密友互通书信，每每收到回书，都会将友人讲述的趣事与同门分享，可不过三年光景，对方就越发怠于回书，到最后竟甚至就此断了音信。

想到这，一阵苦闷更是酿在付浩然心底，压得他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畅。

他从自己身上的兔子斜挎包里摸出一个地球挂坠和一块巧克力，胡乱地塞到纪寒的手心，闷声道：“送给小纪你的。”

这是付浩然知道纪寒要离开的三天前，费了好大劲准备的告别礼物。

他以往在剑阁的书册里看过一则小故事，里头的有一人对着另一人说：既是珍重之人，为何借花献佛？为何不事事亲为？

付浩然觉得书上那人说得有理，所以没有去向周温文和付熙讨要零花钱，或者动用长辈们用人情给他交换来的春节红包，而是跑去到家楼下的中心公园，帮住在附近的一位老奶奶摘菜叶子、穿针缠毛线。

忙活了三天，赚到了两块巧克力和20块钱。

周温文趁付熙不注意的时候，用巧克力投喂过付浩然几次。后来东窗事发，还狡辩说儿童适量吃巧克力是可以的，甚至能提高免疫力，而付熙还是觉得这玩意热量太高了，还会引起蛀牙，所以勒令周温文不能再给付浩然吃来。

付熙并不知道，这种完全新鲜的吃食很讨付浩然的喜欢，甚至位列他心中“未来”美食的排行榜第一。

两块巧克力，他悄咪咪地自己吃了一块，然后把另一块留给了他最好的朋友。

而钱刚好够买这一枚做工简陋的地球挂坠。

送礼物除了自己喜欢的，也要送收礼物的人喜欢的。

在此之前，经过不懈努力，付浩然获得了一个重大的突破，那就是他说话总算不含糊了，顶多偶尔会有些词让他卡壳。

如此可以说是一下解除了他身上的封印，摇身一变直接变成了话篓子，问题像泡泡似的一个接一个，逮着人就去问，成功将“不耻下问”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最常见的一个问题，就是：“这是什么？”

“地球仪，”纪寒扫了一眼付浩然指着的摆件，耐着性子回答道，“也就是用我们脚下所处的星球，‘地球’，等比例缩小制作而成的模型。”

“我们脚下的……怎么是圆滚滚的，完全感觉不出来呀，这世间难道不是‘天圆地方’的吗！”付浩然大惊失色。

从前修习时，剑阁前辈会谈论道学，说太极生两仪，两仪分阴阳，阴阳划天地，日月星辰随昼夜周而复始地转动，犹如存有一道不灭的圆弧，是为“天圆”，而大地生息万物，秋收冬藏亘古不变，犹如静止不动的方木，是为“地方”，两者合一，便是我们所在的“宇”与“宙”。

前辈说得太玄妙，他不能完全领悟，只理解为天就是个锅盖，地就是个蒸笼，他们都是都是里头的包子。

纪寒无奈：“那是因为地球太大，而人太渺小，所以你才会觉得地是平的。”

“就像蜉蝣立于鲲鹏？”

付浩然继续问道，头顺势一歪，后脑勺的小辫随着他的歪头的动作垂到了肩前，让人很难不像去揪上一揪。

怎么会有人用比喻来解释现象，还往更抽象的方向去的？

纪寒应了声“对”，而后移开视线。

他总觉得付浩然这小孩很奇怪，大部份认知总体与同龄人差不多，但会识字，算数能力也比其他人强，还会经常冒出一些连他自己都不太明晰的古语来，就像……他脑中生出一些想法，却没办法得到有力的佐证。

“我们脚下站的地方，原来是长这样的呀？”

付浩然眸中显出亮色，紧紧盯着面前的蓝绿小球，颠覆从前的新奇感溢于心腔：“那我们现在在哪里呀？”

话音刚落，就被握起手，操纵着食指，准确地点向地球仪的一处。

付浩然指尖摩挲在这凹凸不平的塑胶面上，仿佛是山川尽在指掌间。他定定地看着，试图与记忆中的舆图相对应，试图通过与此处横穿的两条水域相叠，来找到他曾经所在的长风剑阁。

好一会，他朗声道：“找到了！”

纪寒：“找到什么了？”

付浩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一问题，而是反问了句：“小纪我总看见你在玩这个地……地球仪！是很喜欢吗？”

纪寒一愣，沉默了片刻，轻声回答道：“喜欢。”

“地球是孕育我们人类这个种族的‘母亲’，所以以前总惦念着能回来一趟，只是没想到，最后会是以这种方式回来。”

“回来？”付浩然不解。

但像是报复他刚刚到不回答，纪寒没有跟他解释后面的那句话。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记得对方说的那声“喜欢”。

“喜欢吗？”付浩然忐忑不安地问，狗狗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仿佛只要一声否定就能消磨尽其中亮色。

纪寒握了握手中抵不过他身上一颗钮扣钱的银质挂件，以及那块稍稍有些融化的巧克力，笑道：“嗯，谢谢付哥。”

被这样看着，谁能说上一句不喜欢？

这段离愁别绪，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从纪寒彻底搬走的那一刻起，付浩然就陷入一阵悲春伤秋中，闷闷不乐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付熙拎着他去进行名为“小学”的入学前报道。

他稀里糊涂地回答了教书先生们的一连串问题，在纸上端正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总算不辱使命地完成了这一出“报道”，跟着付熙打道回府。

他们方从教导处走出来，入目是一日未见的纪寒正坐在学堂走廊石阶上看书。他送的那个地球挂坠就别在纪寒的背囊一侧，耀武扬威地晃荡着。

纪寒余光落入一个熟悉人影，从书页中抬起头，说：“虽然不是邻居了，但至少还会是同学，不是么？”

付浩然目瞪口呆。

而后与极快的速度释然，像此处的四季般，寒冬不过一瞬，夏季艳阳常挂，能将每一块寒地消融。他脸上挂出灿烂的笑意，应声道：“嗯！太好了！”

纪寒身旁的纪丹扬手里拿着入学资料，眼里含着戏谑地看向她单方面认的干儿子，道：“我们周末要回乡下老家一趟，小浩然要不要一起来玩？可以当成春游。”

虽然现下已经是夏至了。

她似乎担心吸引不起“干儿子”的兴趣，继续说道：“那边是古色水乡，我买了几套儿童汉服，你还可以跟小寒一起拍拍写真啥的，怎么样？”

付浩然前不久刚知道，他们口中的“汉服”，其中一部分就是他曾经穿过的衣服样式。只是染色更为鲜艳，纹样和裁剪方式略为不同。

他对衣裳的改变并未有太大感触。

从前京城传风尚，一会说，窄袖胡装简洁利落，过了几年，又说宽衣长袖飘逸风雅。一朝天子，一尚新俗。人代代延绵，少不了移风易俗的时候，终归不过是上衣下裳两袖口。

唯一会让付浩然为之皱眉的，是在街上见有仅穿“肚兜”或者“里衣”的男女，很是暴露、大胆，印象中只有魔教妖人会如此穿着。

不过，既然这样的穿着无人指摘，那应当是大家所能认可的。再说了，此地夏日炎热，在外如同火烤，人喜欢穿得清凉，也是情有所原的……吧，他不太能确定。

当然，能有机会穿旧时衣裳，付浩然还是挺开心的，因为这会让他感觉，纵使千秋变幻，也仍能落叶归根，寻得过往来处。

他看向付熙，征求“大朋友”的意见。

“大朋友”看出他眼中的期待，温和一笑：“正好温文说周末可以休息，那就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