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浩然怯生生地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又转回去瞄了一眼付熙他们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问：“小纪怎咩过来啦？”
纪寒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脸上，眼眶倒是不见红，只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徐姨做了点心，想让你也尝尝。”
徐姨是以前在纪家老宅照顾纪丹扬长大的保姆，按理说，早该退休了。但她儿子早几年为了“赚大钱”被人骗到边境去，人是捞回来了没断胳膊断腿，但把徐姨半辈子积蓄给掏空了。纪丹扬怕她日子不太好过下去，就又把人请家里来给做饭。
为了方便收拾照顾，平常在家，都是让付浩然提前吃饭的，所以此时确实到了他的饭点，被这么一提及，肚子立即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
他手忙捂住肚皮，无声命令道：不要叫了。
同时抬头朝纪寒笑了笑：“谢谢小纪，不用惹。”
“就在楼下，不会把你拐了的。”
纪寒往前凑了半步，伸手拉住付浩然的手腕，虚咳了几声，说道：“而且我是走楼梯上来的，走得头都晕了，付哥，你不会想我白累一场吧？”
付浩然想起学校里纪寒咳起来时那撕心裂肺的病弱样，心一下揪了起来：“真的？”
假的，他又不是不会按电梯。
纪寒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我骗你做什么？”
付浩然居然真的被唬得良心不安，他又回头看了眼屋内那扇紧闭的房门，与那年大叔离开时，缓缓闭上的院门相叠。要说有哪里不同，只有腕处那从另一人掌心传递来的热。
纪寒拉了拉面前这位犹豫不决的小朋友，带着他将步子踏到门槛之上，像不久前对方将自己拉离危险般，将他拉离这场突如其来的恐惧中。
成人的手掌刚好可以将另一位成人的腕部包住，而小孩虽手掌小上许多，但也同样可以握得住同龄人的腕。相似的年龄让一切安抚变得匹配，传递出只要他们才能懂得温柔。
浑然不知，彼此都是对方眼中年幼的、需要得到庇护的小屁孩。
回到家中，纪寒真的如他所说，端了两碟点心出来。
看着对方笑呵呵地说“谢谢”，他又想起初见时付浩然掉眼泪珠子的事，盘腿坐在一边，温声道：“我觉得，不想笑就别笑，想哭就哭，强打的精神不如不精神。”
付浩然小口咬着水晶糕，摇头认真地道：“哭……不吉利，而且男子汉，有泪不轻弹。”
“哪学的封建俗语，就算是给机器录入情感模型都不会挑这种理念了。”
“情感模型？”付浩然歪头不解，只知道纪寒在反驳那些根植在他思维每一处的理念，他又咬了一口水晶糕，椰奶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果腹至于也满足了口舌之欲。
“就是把人的喜怒哀乐和各种想法植入到机械上，让这些用零件拼凑出来的仿生人看起来跟活人一样。”
“机械，仿生人……”又一个陌生的词汇，付浩然抬了抬眼，感叹道，“小纪好厉害，明明介咩小，懂得，比我多多。”
“比你少那可就完了。”纪寒在一旁拨了拨他手边的地球仪，指尖顺着赤道一路往外挥去，最后定在某一个点上。
他心想，果然对着付浩然这种小孩说这些，对方才不会觉得奇怪。
面对“懂得多多”的纪寒，付浩然又问：“小纪，什么是测迪恩诶？”
即便没有去仔细听吵架的内容，但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付浩然还是会一个激灵，听进去星点片段，也记下了这星点片段。
“测脱氧核糖核酸，取样一个人血液、毛发或者口腔细胞等，可以用来进行法医鉴定，或者做亲子血缘鉴定。”纪寒下意识回答。
前面的部分付浩然一个字都没听懂，总觉得纪寒在说的都是一些他无法触及的天书。只要最后一句，让他明白其实就是拿小刀喇手指的“滴血认亲”。
“血缘呀，很重要呢……”他低头，讷讷道。
纪寒还在拨玩地球仪的手一顿，想起前几天纪丹扬在他面前提及的事。关于一家曝出慈善丑闻的孤儿院，这家孤儿院是付熙托朋友童茗调查，以及付浩然从前待着的那一家。
付熙提供的一般都是专项捐助，为了确保专款专用，要求负责执行的工作人员对善款做预算申报，列好每一种品类的明细，且在购买时要求购买双方提供签订购销合同，事后也要有照片留底。
可即便这样，还是有不少空子可以钻。
本该用于购买婴幼儿奶粉的款项，被模糊成了普通的牛奶或者酸奶，在孤儿院摆拍过后，就拿去他们亲戚家里的小卖部进行二次售卖；本该用于启蒙学习材料的款项，被拿去避税买了好几双限量版球鞋，而后用虚假的条目来填平……统共算起来，真用到孩子们身上钱，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把付熙气得不轻。
“没办法取证他以前有没有打骂过小孩，但都能干出克扣的事了，人品就那样。”
纪丹扬还惦记着纪寒最初说讨厌付浩然的事，她当时告诫道：“希望乖巧懂事的小寒寒，既然跟人浩然是同学朋友，就不要乱嫌弃和欺负人哦。”
结合着先前付浩然嘀咕的话，纪寒手方向，转而去扣了扣付浩然的手背：“我给说个故事吧，关于刚刚说到的，仿生人。”
“什么故事？”付浩然歪头。
“我以前认……知道一个人，他在一次战事中，失去了双腿，并且因为异变感染，没办法装上假肢。”
付浩然以前也见过一位军士，递送战报时被叛军俘虏砍断了双腿，后生无为，只能日日去看马戏来扫荡心底郁气。他咽下口中的糕点，小心问：“那他后来好了吗？”
“很难评定好不好，他用补偿款去订了一个仿生人来陪自己生活，但倒霉地被黑中介骗了，买回来了一个残次品，那个仿生人没有设置服从指令。”
纪寒指了指自己的智能表：“服从指令，就像我先前教你设置模块一样，是一个仿生人的初始人格。没有服从指令，就意味着，那位仿生人可能会因为它的‘人类情感’，对主人产生排斥与厌恶，并最终催生袭击行为。”
“一般来说，这种残次品是要送去销毁的。”
“他把仿生人扔掉了？”付浩然垂了垂眼眸，细长的睫毛遮挡住那双漆黑的眼眸。
“没，他说那仿生人对他笑了，像他没出生成功的弟弟，他一个舍不得就留下来了。他总说自己本来应该有个弟弟的，但还没出生就因为意外没了。”
“付哥，你觉得人类与机械之间能有血缘吗？比方说，你跟你手上的智能表？”
付浩然摇拨浪鼓似地摇头，这表上也没有血呀。
“对嘛，没有血缘，但那人真的把仿生人当成自己弟弟，那仿生人也没有发生推测中的异变，他们一起生活了很久，也为彼此做了很多，多到我曾经难以置信的程度。”
“所以，就算血缘这玩意重要，但对于很多人来说，友情、爱情、亲情这些偏爱并非独属于血脉，也不是非得有亲缘才能维系。”
纪寒定定地看向付浩然，话音轻缓，“他们争吵是他们的事，你不必害怕。”
“不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是被人偏爱的。”
这故事混杂太多超出付浩然理解范围的词汇，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听没听明白，只心感纪寒的话随春风，能散凛冬三尺雪，留得一片花明柳媚。
混乱间付浩然问：“我们这哪里有仿生人呀？”
纪寒：……忘年交好难。
“现在还没有，等以后吧，以后我带你去看。”说着，看见付浩然面前的小碟已经被一扫而空了，他推了推自己没动过的那份伦教糕，“我不饿，你多吃点。”
付熙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从房门里走出来，才发现付浩然不见了。
报警器没有启动过的痕迹，他连忙打开智能表的定位，看见导航定位上，付浩然所在的位置与他现下站着的位置重叠，乍一眼跟个灵异故事似的。
他刚想折回房间，去找周温文帮忙，同时手机切到通讯页，准备联系物业调取他家门前的监控，就才看见，他的通讯里有一个新好友提醒。
绑架？付熙下意识想。
连忙点开，备注上写了一句：[付浩然来我家了，纪寒]
是拐卖。付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松气还是该生气。
等他急急忙忙地下了楼，招呼着徐姨进了纪丹扬家，入目就是两位小孩正对着蜷缩在软毯上，在与周公梦会。周遭尽是恬静与美好，能够消弭这一日下来付熙心底积攒的全部戾气。
他轻手轻脚地将付浩然抱起，听到他在半梦半醒间呓语：“小纪……”
付熙一笑，不知这小家伙做了什么关于好朋友的美梦。
而后又听他紧接着来了一句带着馋意的：“好次。”
付熙：？做梦还想着吃同学是吧。
上楼之后，付浩然才彻底从短暂的睡梦中醒过来，只是脑袋还是有些发懵，他左右张望了一番，最后定在付熙身上，问道：“爹爹呢？”
付熙：“被我罚去面壁思过了。”
付浩然揉了揉眼睛，郑重道：“对不起，害泥们吵架惹。”
“你倒什么歉呀，”付熙就着地毯坐了下来，弯着腰与付浩然平视，“说起来，应该是我该谢谢你呢。
“我特别感谢你今天把温文拉住，让我们有机会把话都说出来，我跟温文是只要把话说出来，就能和好，就能解救很多矛盾的关系哦。”
付浩然不能理解，良久，嘀咕了一声：“可嗦出来就能解决，为什咩都藏心里？”
尤其是，他们每天都能见面，每天都能说那么多话。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说出来的本事和勇气的。”
成人的世界里，有许多顾忌、许多考量，会瞻前顾后，会担心承担不起说出来的后果，会担心一切心思在对方眼中都只是无理取闹的笑话。
可又都想让对方好，最后一厢情愿地自我感动。
付熙伸手捋顺了一下付浩然那因睡觉而翘起来的呆毛：“坦诚待人是一件十分需要勇气的事，而‘表达’也是一项了不起的能力。”
“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如何把情绪清晰地表达出来，甚至可能连自己情绪的症结在哪，都摸索不出。只知道‘他这样，我不开心了’，蛮不讲理地要求对方成为自己肚子里的蛔虫，继而开始冷战，希望对方可以从自己的异常表现中，抚平连自己都捋不清的烦闷。”
“可是……这样也太难了。”付浩然一脸的苦恼。
“是呀，特别难，所以才说是蛮不讲理的。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出对方话里有话，甚至常常会把别人的示好，当成疏远。毕竟哪怕离得再近，人的心与心之间，始终还是隔着一层皮囊。”
“介样呀……”
付熙点点头，温声道：“对不起呀浩然，让你担心了。”
“浩然可不要学我们这样白长了张嘴，平时什么要紧话都不说，你要是有什么喜欢的人，就直接告诉他，让他知道。”
“好哦。”
付浩然完全明白了，人生难逢一知己，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他给纪寒发了一条语音消息。
付大侠：“小纪！瓦喜欢泥！”
纪寒猛地咳了几声：啥玩意？
付大侠：“谢谢泥！瓦们永远似好友！会尽全力保护泥的！”
纪寒抬头瞄了眼天花板，完全不明白他楼上的那位住户又在搞什么突发奇想。
不过好歹听起来已经没什么事了，纪寒小松了一口气，
“好。”纪寒缓着调子答应道。
只是，付浩然没想到，时光如白驹过隙，他们之间原本紧密的联系，在短短，像一条脆弱的线，“啪”一下就断开了。
小纪要搬家了，他也要从这个蒙学堂，去到另一个据说更高级的学堂。
作者有话要说：付熙：qwq我还以你会说喜欢爸爸和爹爹的（误）
在520这个喜庆的日子，祝xql（成年.ver）一直甜甜蜜蜜！（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