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中，仍有云雾缠绕。

只是这天色和雾色，皆没有巴虺活着的时候那么浑浊。

川芜正在练习艮术，见东萼过来了，于是让绕着自己的云雾消散了些，也朝着东萼走了过去。

“还需要蛇尸吗？”她熟练地问道。

因着东萼在外面好像越来越忙，每次都是匆匆过来，说需要蛇尸，然后又匆匆骑着巴虺的尸体离开，所以川芜习惯了东萼出现就是为了蛇尸这件事。

谁料面前绑着赤色发带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

“边缘有橙光的蛇鳞，你这边还有吗？”

“当然有了。”川芜刚一回完，一只从虚空走出的黑色小手便握着一块闪闪发光的蛇鳞，往才来这个世界的少女方向送去。

看着少女用风钩接下了蛇鳞，川芜忽然间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曾经和她一起并肩作战的三级巽术师，马上就要变成七级巽术师了。

东萼在外面，即将经历更多的挑战，也有更多无法预知的危险等着她。

伯妤见她沉默，不想她为自己担心，于是转移了话题道：“我见到南萼了……”

接着尽量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南萼的现状。

“嗯，她过得好便好。”川芜静静听着东萼的讲述，面色沉静，一副也无过多欣喜也无嫉妒的神情，最后说出了这句话。

这一切被伯妤尽收眼底，她不禁心中感到奇怪，毕竟川芜是最关心南萼的人，这个反应未免太过平淡了些。

“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伯妤忍不住问了出来，此刻的川芜和她当初所了解到的那个傲气又张扬的川芜，相差甚远。

如果川芜遭到了什么事情，她这个准七级巽术师，多多少少还是能帮上些忙的。

“没什么。”川芜浅浅一笑，笑得释然，“你有急事的话，就赶紧走吧。外面如果乱起来，形势可是瞬息万变的。”

伯妤听了，又仔细观察了川芜好一会，确认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想着自己练习用气流描绘“符号”也需要时间，于是点点头，交待了几句便走了。

徒留耳朵上挂着青铜圆锥的少女摸了摸自己的耳环，怅然若失地望了望前方，然后缓缓向山下走去。

-

翌日傍晚，在三位高阶巽术师练习气流练习得快到无我之境的时候，一道年迈的声音才从虚空之中传了过来。

“孩子们，继续吧。”

“好。”北萼答应着，便开始用上一万分的耐心和一万分的细心，来用气流描绘出脑中的那个符号。

南萼和伯妤紧跟其上。

他们三昨天一夜的练习可不是白练的，很快气流不但流动得有模有样，而且几乎已经是完全按照那个常人无法想象出的复杂符号的样子开始流动了。

伯妤也注意到，南萼那边今日的气流完全不弱。

昨日巽神在的时候，每次他们按照符号的形象来驱动气流时，南萼那边的气流总会时不时弱上一截，让本就难以跟符号走的气流雪上加霜。

伯妤本以为是南萼刚晋升为六级巽术师，用气流来组建卦阵不太容易上手，现在想来，其实南萼是有意为之，她的实力完全并不比她的哥哥差，甚至这种在别人不经意间伪造出气流自然短缺的情况，其实更需要操作者技高一筹。

南萼昨日在操纵气流的时候，已经看出这卦阵对东萼不利，于是暗地里使下一些绊子，唯恐卦阵搭建成功，东萼会因此而身殒。

如今她知道了东萼的决心，此刻就不再掩饰自己真正的实力，放心地让气流更为顺畅地运转起来。

“哈哈哈……”巽神的笑声又从虚空之中传了过来，“看来今天会成功了。”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的力量便从天而降，被巽神注入这个三角之中，牵引着这股气流迸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来完成这个卦阵的最后一步。

南萼此刻屏息凝神，看似和上一秒毫无差异，然而瞬息之间，她面前的气流却尽数往相反的方向流去。

几千束完美复刻出那复杂符号的细小气流，立马就组成了一个与之前符号完全相反的新的符号。

与此同时，伯妤自己使用巽术制造出的几千束气流，也全部颠倒自身，组成了与巽神给她们的符号完全相反的符号。

而气流都是相通的。

即使北萼面前的气流还是按照之前巽神给出的符号的样子流动着，但另外两面气流以完全相反的方向流动之后，竟也带动着他面前的气流，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流去！

“啊……”北萼张大嘴巴，面对这巨变，不知道说什么。

他先是以为妹妹操纵气流出现了错误，而后东萼也出现了错误，并且两人都完全没有停下来纠正自己错误的意思，他这才明白，是两人刻意为之。

用气流复刻出符号的走向，已是不易，而如果在短暂时间内习得用气流复刻出符号的模样后，还能推出怎么用气流复刻出符号相反的样子来，说明这两人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

这两人隐藏自己的实力不说，还在卦阵完成之际做出这样的骇人举动，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在北萼出神的时间里，整个卦阵涌出的力量已经因着气流方向倒转，而向相反的方向流去。

浑然不知的巽神，在贴近那个小女娃的一刻，才察觉出异样。

小女娃转过身，隐隐能看出虚空之中走出来的挂着白胡须的高大老人模样，于是笑了起来。

看着这个小女娃笑得如此天真烂漫，巽神可笑不出来。

“看来要提防所有的坎术师这句话，不应该送给你，而是应该送给我自己了。”

“我是有些知道你入了不止一个卦道的，就算是入了坎道，你也一直以升级巽道为主，想必是愿意归我门下的。”

“可是你倒转气流，还用被你练得炉火纯青的坎术遮掩，让我直至此刻才发现。我一直如此信任你，帮助你，你这样对我，是想成为第二个坎神，玩弄世间，不择手段地去贪图至高无上的力量么？”

“话说反了吧。”伯妤嘴上依旧噙着笑，看得对面的北萼胆战心惊。

“信错人的是我，贪图力量的人是你才对。你在不告知我的情况下，企图彻底剥夺我的存在、替换我的存在，你在已经掌握异界神奇力量的情况下，还要去接受手无寸铁之力人的献祭。”

在自己的存在即将被剥夺之际，巽神也无暇去仔细听伯妤话语里对他的反驳，只是冷哼一声道：“你如今强行夺取一个卦神的位格，而自己却只是六级巽术师，没有七级卦术师的身体，你在夺取我存在的瞬间，就会因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而被炸得四分五裂。”

“如今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六级玄气的玄物，你必死无疑。看在我们都是穿越者的份上……”

“哦，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笨。”伯妤甩了甩袖子，里面的一朵蒲公英飘了出来。

埋藏在浓密白色绒毛深处的蛇鳞，此刻被一股无名气流卷出，落在伯妤的卦盘中的一格之上。

蛇鳞边缘燃起橙色光芒，如秋夜的一缕火，冷冽而绚丽。

当这缕火燃烧殆尽时，如同红宝石闪烁出的赤色光芒，亮起于青铜卦盘的巽格之上。

“你……”巽神话还没说完，他的存在便被自己亲手指导建成的卦阵所剥夺，为绑着赤色发带的少女所占有。

伯妤望着身体一块一块消失了的白发老者，心想从他死前的反应来看，他倒是一副没有见过商神这株蒲公英的样子。

也许巽神和坎神忙着追逐他们心中的力量，快得连商神都没法追上他们的脚步，送个能回家的蒲公英给他们。

他们或许至死都不知，回到原来的世界会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当然，他们也不在乎能不能回去了。

伯妤收好这株带有远古之神力量的蒲公英，重新抬起眼睛，整个世界已经截然不同。

虚空如一块巨大的泛着五彩光泽的果冻，把整个世界笼罩其中。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虚空而出，化为乾术、兑术、离术、震术、巽术、坎术、艮术、坤术，以及各种各样的神秘力量，往现实世界涌入。

数以千计的卦术师，此刻正在施展卦术，从虚空之中召唤出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其中，有着一群光芒或明或暗的小点，于无形中和伯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伯妤立刻便明白，这便是这片大陆上所有入了巽道的卦术师。

明亮一些的小点，是等级高些的巽术师；暗淡一些的小点，是等级低些的巽术师。

虚空之中的力量太过强大，不但看花了伯妤的眼睛，更使得伯妤只消看上了这么几眼，就被巨大的力量给吸了进去……

“她……她……巽神……”目睹了这一切变故的北萼留在原地，指着伯妤离去的方向，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好啦，哥哥。”南萼用双手把北萼的双肩轻轻一掰，北萼的整个人便被调了个朝向。

南萼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们也回篱城一天了，还没有给昆庚长老汇报我们的情况。现在既然我们帮巽神完成她的卦阵了，也该回去跟昆庚长老说说我们的情况了。”

巽神？北萼听到这个词，全身一哆嗦。

此巽神，非彼巽神矣！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作为一个刚刚晋升为六级卦术师的人，也无力改变什么。

况且妹妹说得很对，他们确实需要去跟昆庚长老汇报一下。

只是一想到自己曾经瞧不起的人，现在变成了自己这个卦道的卦神，北萼觉得自己的眼皮总是会忍不住抽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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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妤感觉自己整个人漂浮在虚空之中。

她此刻不仅能感知到所有入了巽道的巽术师的存在，甚至隐隐能感受到其他七个卦神的存在。

可怕的是，她虽然晋升七级卦术师、剥夺前巽神存在成功，可是前巽神欲加害她太快了，导致她还没有从前巽神身上学习到升为七级卦术师后，怎么在虚空之中生存。

巨大的信息量被她触及，更有一段厚重的记忆进入她的脑海。

她本只是剥夺了前巽神的存在，并没有继承前巽神的记忆，所以这并不是前巽神的记忆。至于它是专属于所有当了巽神的人的记忆，还是别的什么，需要仔细看了才知。

伯妤拿出卦盘，借用巽术，让风带来的力量使得自己站稳，然后开始接受这段记忆……

踢嗒。踢嗒。

一块木片偷偷学习到了吸纳万物力量的方法，跌跌撞撞跑到人间，便决定把世间万物诸种力量进行分类。

见田间壮汉身形矫健，便把这使人健康的力量记为乾卦。见了远处山峰高耸，便把土石平地突起的力量也记为乾卦；

见荒池废井，便把里面水流的力量记为兑卦。见了村子里人喉咙堵塞，上下不通的样子，便把这份使人痛苦的力量也记为兑卦；

见霞如火烧，便把火烧的力量记为离卦；见雷可以劈开森林里旺盛的树木，便把这砍去生命力的力量记为震卦。

……

而记忆越往后走，被小木片记下来的力量越来越多，且越来越复杂。

记到巽卦里的不仅有气流从高处往低处走的力量，也有气流在不同的情况下转变出无数种姿态的力量；

记到坎卦里的不仅有土匪编造出骗局的力量，也有更大的物体、更多的人被伪装成截然不同模样的力量；

记到艮卦里的不仅有丘陵中尘土滚动的力量，也有云雾流动出万千姿态、蛊惑人心的力量；

记到坤卦里的不仅有土壤下沉的力量，也有土壤出孕育出各种滋养人的谷物、孕育出能做出武器的各种材料的力量。

……

记忆再往后走，伯妤不仅在里面看到了所有自己使过的卦术的模样，还看到了自己生平见到的所有其他卦术师使出的卦术。

除此之外，还有她没有使出过，也没有见到过的万种、亿种卦术的模样。

何为万卦？

万卦便是世间一切力量所能幻化出的各种卦术。

这所有的卦术，都被记在这段宝贵的记忆里。

如果拥有了这段记忆，记忆的主人就能了解世间所有的卦术。

每个人使出的卦术都有所不同，依赖于这个卦术师当时的需求和自身的想象力。

可如果已经看遍了所有的卦术，便是相当于看到了所有人的想象力，记忆的主人便不会受限于自身的想象力。

即使记忆的主人只入了一个卦道，也能调动这个卦道的力量，模拟出其它卦道卦术的模样，从而在应对敌人时，能拿出更多的招数、更多的应对方案来。

伯妤明白了，前巽神的存在为自己所剥夺、所替代的时候，他所拥有的万卦之神之位，也同时被她给剥夺走了。

她现在是新的巽神。

也是新的万卦之神。

她看尽世间万物力量所能衍化出来的卦术，她的能力也福泽入了她为卦神的这个卦道的所有卦术师。

这片大陆上的巽术师因她的存在，将掌握更精准的卦术使用之法。

万种、亿种卦术的虚影，如同绘制了精美复杂图画的墙壁，将伯妤环绕其中。

伯妤被这些知识滋养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束微弱的血光，伴随着一道微弱的声音，透过周身的虚影之壁，传了过来——

“巽神大人，我如今只有两个孩子了。我的大儿子去了歌城，生死未卜。我希望您能保佑他能平安归来。为了报答您，我愿意在此献祭我的小女儿，希望您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