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单薄
午餐时间的办公室人丁寥落,都去食堂吃饭了。
许含辉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边看着火锅店的方向,林立的高楼阻挡了他的视线。
玻璃门被打开,老秦端着一摞一次性饭盒进来,用胳膊肘杵上门:“老许,吃点嘛,今天食堂有糖醋排骨哦~”
知名铁公鸡难得拔毛,许含辉居然连头都没回:“以往经验让我确定你刷的是我饭卡。”
“但关心是来自我的。”老秦把饭盒放桌上,“吃嘛!”
“吃过了。”许含辉啜了口咖啡说。
公司食堂能拿得出手的菜实在不多,糖醋排骨算一个,每回做全公司必将出现一群恶狗争先恐后翻脸不认亲爹。
老秦为了基友自觉自愿当了次六亲不认的恶犬,居然还不被领情,特不高兴,扒拉开满桌书本图纸腾地儿放饭盒,又把许含辉手里的咖啡夺走。
“你吃的什么?天地之精华吗?”老秦把他那张毫无生气的帅脸打量了两个遍,“你小子最近不对劲啊。昨晚两点下的班吧?今儿早上八点又坐办公室里,请问你是把睡觉进化没了吗小仙人?”
“大概吧。”许含辉依然望着窗外,像座雕塑一样,目光不移地出神,对老秦做作的逗乐毫无反应。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乌云飘进了他同样灰蒙蒙的眼睛里。
然后视线被挡住。
“到底怎么了?”老秦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之前每天踩点跑,这一周你卷的像疯狂给俩儿子攒老婆本的我一样,让我好害怕。”
许含辉沉默了一会,推开他的手:“忙。”
“但没这么忙。”老秦顿了顿,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遇上什么事了……
许含辉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动向被高楼大厦遮挡的方向,然后又仿佛烫着一样飞快收回目光,手指在窗台上无意识地抓了抓,扑了个空,他又望着自己的手出神。
这几天他总在出神。
“到底怎么了?”老秦加重了语气,把许含辉喝了一半的咖啡彻底扔进垃圾桶。
许含辉张张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昨天没睡好。”
“看出来了,说点看不出来的!”老秦拉着他坐在椅子上,递给他一双筷子,许含辉机械地接过来,握在手里,却好像失去了自理能力,好半天没有下一步动作。
又出神。
老秦小心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两人认识很久了,老秦知道许含辉家里除了一个关系不太亲近的母亲,没有什么其他亲人。能让他这样的,不会有别人了。
老秦叹了口气,把筷子拿过来,掰开,再次递给他:“和小周吵架了?”
听到这个名字,许含辉被马蜂蛰了一样一抖,目光空洞地抬头望向老秦。
他的目光平铺直述,没有任何掩饰,也许是顾不上。表情和眼神仿佛割裂了,所有的肌肉都在表达茫然,唯有瞳孔的深处,是真实的、一览无余的恐慌和无措。
像走失了的孤儿。
老秦心里咯噔一下:“分手了?”
分手了……吗?
许含辉茫然地想。
这是……分手吗?
那天,周轻扬搬走,说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狗屁。他才不信。
但周轻扬说他是外人,他有点生气。
他一颗心里装满了周轻扬,日日夜夜脑子里都是周轻扬,一天天的抓耳挠腮惦记着操心着,连带着八十岁两人携手夕阳游的路线都计划好了。
结果周轻扬说他是外人。
干!
周轻扬可以莫名其妙发脾气,他就不能伤心赌气吗?
每次都是他伤心,他就不能也生气一次吗?
可惜,赌气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后悔了,半夜骚扰邹文明,然后开车去追人。
可是周轻扬好像不是在赌气。
一夜未眠的他发现周轻扬离开他以后笑的很开心。
原来他真是外人。
“我……”许含辉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很艰难地说,“好像是……我被甩了。”
“他把你甩了?”老秦虽然猜到大概会是这么个情况,但还是十分意外。
那小台球眼睛瞎了甩许含辉?
“嗯。”许含辉终于从别人的口中确认了这个事实,“他把我……甩了。”
丢掉了,不要了。
周轻扬把他丢掉了。
周轻扬说以后都别联系了。
许含辉捂住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老秦发愁极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甩就甩了,你也不愁下一个。”
“没有下一个。”许含辉摇摇头,“我只能是他。”
老秦在内心骂了一句。
他知道许含辉从没谈过恋爱——毕竟一起共事了这么久,这小子从实习生到设总都是他看着过来的,一个年纪轻轻职称证书职位都快满级的社畜,怎么可能有时间谈恋爱?!
所以谈一个,就容易把自己谈死了。
他把饭盒打开,把糖醋排骨推到许含辉面前:“老弟,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人都会变,你,我,他,全都在变,就像他原来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你了。你也不该随随便便把自己的未来限定住。”
“可是他限定住了我的过去。”许含辉放下手,眼眶已经红了,“他可以变,但我变不了。”
许含辉缓慢地摇摇头:“十几年了,我变不了。”
他完全是按照周轻扬的喜好修剪自己的。往昔岁月里,他浑然不觉地在一次次“竞赛”中,把自己训练成了周轻扬偏好的样子。
连性向都是。
怎么变?
他想学,谁能教教他。
许含辉用茫然的目光向老秦求救。
像只滂沱大雨中受伤的小猫。
没有人可以在自己多年的好兄弟被别人这么欺负的时候保持淡定,这一刻老秦真的有点厌恶周轻扬。
话一下子就变狠了。
老秦:“我知道你俩是老同学,但成年人的感情没有学生时代那么纯粹,你不能凭着记忆喜欢他。你理智点想想,他和你记忆里的那个人还是一样的吗?你喜欢的到底是现在的他还是以前的他?你天天说他好,可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眼瞎!你们分开我看就是件好事!你自己看看你前一段的样子,一天到晚的舔着他捧着他,陪着他玩这玩那。我说许含辉,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看你的吗?你还没犯够贱吗?”
后面几句老秦知道自己说的狠了,但是不狠不行,不狠没办法一棒子锤醒这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榆木疙瘩。
那小台球模样虽然清秀,但是和许含辉比还是差的远,不般配。据说还没个正经工作,到处打工为生,吃了这顿没下顿,和许含辉随便一个追求者都没法比。
老秦是真不明白,小台球快三十岁了,要钱没钱,要事业没事业,那方面爱好还……
哎呦,难以启齿!
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把他这见过大世面的漂亮兄弟骗的失身又失心的?!
单身了这么多年,谁都说许含辉眼光高,结果最后就看上个这?
老秦简直想一脚把他从顶楼踹下去!
他恨铁不成钢:“人要看当下!看未来!路在前头,要往前走,你要跟人过日子,又他妈不是跟回忆过日子。”
许含辉沉默了好一会,张张嘴,刚要说话,门又给打开了。
“啊,赵总。”老秦见人挺意外,伸手抹了把脸,把一脸愤懑都和着疲惫搓下来扔脚底下,然后瞟了许含辉一眼。
个狗逼估计是被骂傻了,正绷着嘴坐在椅子上发愣,老秦只好自己招呼人。
他接过赵总手里的油焖鸡外带盒放桌上,然后更意外了,这家店是有名的百年老号,至今不做外卖,要买只能排队。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有钱烧的。
老秦立马开始掰筷子:“您这是吃午饭了还是没吃?要不让我吃……一起吃点儿?”
杨宇宁跟赵总是前后脚一起进来的,他刚吃完饭,进门的时候对房间里杵了这么多大佬毫无激动之情,甚至有点想走。
赵总乐呵呵地向各位打招呼:“没,含辉吃了没?一起吃点吧?这家店味道很好。”
“吃过了。”许含辉回过神,几不可闻地皱皱眉,把窗户打开了。他最近食欲不好,闻到饭味就反胃。
“没事,再吃点也无妨,你最近累瘦了这么多。”赵总给他递筷子。
许含辉又无脑接住了。
赵总又招呼杨宇宁:“杨工也来点?最近含辉太累了,你们多担待担待,有些事二部能把握的就自己把握,这项目含辉是指导,落实还要二部自己来。”
这话说的,这外食带的,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杨宇宁刚吃饱饭,甚至吃饱了撑得慌,一点也没给面子吃油焖鸡的意思:“失恋这种事二部可没办法替他分担。”
……
遮羞布被人猛然扯开了,许含辉难堪地闭了闭眼。
不是难堪被甩,而是难堪所有人都知道周轻扬的意思,只有他死不承认。
“失恋了?”赵勇表情立刻变得很担忧,好像他这一周耳朵失聪了一样。
杨宇宁的嘴比太平间里的尸体还没人性:“你不是都在门口听半天了吗?”
赵勇:……
“你不开会吗?”赵勇笑眯眯地对杨宇宁说,“一会你有会议的吧?不需要准备准备吗?”
唯一的正常人老秦,总算在疯狂往自己饭盒里塞鸡肉的同时想起他的工资里还有一份钱叫做窝囊费:“哎,对,咱们一会还有个会吧?要不我们先散了吧散了吧。”
“什么会?失恋追悼会吗?”杨宇宁冷冷地说。
老秦: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众人心照不宣地屏蔽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杨宇宁之后,这顿饭才总算得以开吃。
赵勇的目光自始至终围着神思游移总不在线的许含辉绕圈,给他夹菜夹肉,许含辉点反应没有,拿着筷子,发愣。
老秦打包了煎饺。
许含辉很想逃离这个哪里都有周轻扬的地球。
赵勇见他一直盯着煎饺,以为他想吃,夹了一颗放到他的碗里,那碗已经堆成了小山:“本来想一会找你谈的,现在说也没事。含辉,新加坡那边需要碰个面,两周,你跟我去吧,就当散散心。”
许含辉的目光缓慢在碗中煎饺上聚焦,没抬头:“勇哥。”
在场所有人一愣,杨宇宁打游戏的手停住,老秦黏住麻溜要跑的脚步,大家统统震惊地盯住了许含辉。
尤其是赵勇,许含辉至少三年没这么叫过他了,忽而被这么一叫,他顿时激动的手脚发软:“哎!那我、那我赶紧安……”
“不麻烦了,”许含辉说,“我只是被甩了,又不是瞎了,你别费这事儿了。”
赵勇又黑着脸出门了。
办公室安静下来,杨宇宁哼笑一声,又开始打游戏:“失个恋,工作也不要了?”
“要。”许含辉颓颓的,“所以我用‘勇哥’铺垫了一下。”
杨宇宁:……
杨宇宁赞叹道:“语文学得好。”
是懂先扬后抑的。
“我失恋了。”许含辉的心像破了个口子的沙池一样,所有的情绪再拦截不住,“怎么办,我失恋了。”
失恋了,周轻扬让他失恋了。
周轻扬把他捧上天,让他得偿所愿美梦成真,又把他狠狠摔在地上。
这个狠心的渣男。
一点缓冲、一点幻想的余地都不留,直接一刀捅向了他胸口。
他信了,周轻扬真是杀人犯。
因为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一周了,许含辉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面对没有周轻扬的家。
他本来以为自己一把年纪,很多事情都应该看得开了,结果发现这些事情还是不包括周轻扬,就像他十年来永远为周轻扬保持例外。
他从来没觉得家里的床那么大过,整夜睡不着,担心,怕周轻扬工作不顺,吃不好睡不好穿不好没有钱,怕歪头找他麻烦。
他都觉得自己好贱啊。
他去找歪头,可是歪头的电话一直关机。
他想问问郝警官,可是郝警官的微信自从加上除了一句你好之外一句话没说过。打电话也不接,派出所说他外出封闭学习了。
他失恋了,连老天爷都不同情他。
睡不着的夜晚,他去火锅店外守着,夜里去,不靠近,就在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窗户边坐着,看着周轻扬笑意盈盈迎客,温文尔雅送人,穿着自己原本的衣服,和他毫无瓜葛。
周轻扬笑得很开心。
只有他一个人失恋了。
许含辉在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自作多情了,周轻扬也许真的不喜欢他。
周轻扬真的没有说过喜欢他。
周轻扬没有他也生活的很好。
那一瞬间,只有一瞬间,他甚至都开始怀疑,周轻扬是不是真的是在利用他度过暂时的难关?度过了就可以丢弃他了。
那你倒是利用的再久一点,等生活再稳定些不要这么累啊……
“散了就散了,”杨宇宁倚着墙壁,用眼角余光嫌弃他,“至于这么伤心吗?”
许含辉捂住脸。
老秦扒拉着饭盒,叹气:“渣男!诅咒他出门被车撞。”
许含辉立马说:“别!”
老秦像吃了苍蝇一样瞪他。
“成年人,身体和心是分开的。”杨宇宁打了个响指,把他想杀人的目光引过来,“睡完就分手的不计其数。呵,你长得这么渣男,心思倒是单纯,我都觉得你有意思了。”
许含辉红着眼圈,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更有意思了。”杨宇宁啧了一声。
*
快餐时代,许含辉还老土地失恋失的兢兢业业,整日游魂一样在办公室里飘着。周边朋友同事如临大敌,一个个的竖起雷达耳朵,生怕他有天从半死不活蹦到要死要活。他方圆二十米的电门通通上锁,窗户把手全部拧断,尖锐物品大范围失踪,连个起钉器都找不到。
因为许含辉起钉的时候走神差点把自己手指甲扳下来。
这个恋再失下去恐怕真要出人命了。
许含辉恋爱恋的让群众鸡犬升天,失恋失的让群众瑟瑟发抖。老秦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一天下午快下班,把又打算在办公室待到夜黑风高的许含辉从椅子上拎起来。
“要不你就跟老赵出去散一圈心。”他直接把电脑电源拉了,黑屏时没保存的图纸差点让许含辉心梗,“要么,你就去找小台球说清楚。”
许含辉把手机拿出来,解锁,扔他面前:“你以为我没有吗?”
老秦扫了一眼,一大片绿色气泡的前面是一大片红色感叹号。
周轻扬把他拉黑了。
“电话也打不通。”许含辉摸烟,“我换号打通,他一听我声音就挂,再打就打不通了。”
“……”老秦拍桌子,急了,“那你去找他啊。”
“去了。”许含辉点了三次火点不着,把烟放在手心里握住,一手狠狠搓了一把脸,懒于打理的胡渣扎在手心里,“不敢见。”
“你这么怂?”
“我感觉他的答案我会承受不了。”
是啊,不见,还能骗自己周轻扬只是生气了在和他冷战,等周轻扬消消气了就会好。
见了,也许就真成分手了。
此刻,办公室里另一位存在感一向很弱的先生额角青筋暴跳,因为他电脑和许含辉连的是一个电源,黑屏跟放鞭炮似的一个传染俩,纯纯殃及池鱼了。
杨宇宁把鼠标一丢,走到许含辉身边,向外一偏头:“跟我走。”
“去哪?”许含辉反应迟钝。
“去找周轻扬。”杨宇宁压制着明显的怒意,“全公司每个人每天都绕路从这间办公室路过,都快把我看成动物园猩猩了,你今天必须把这件事了断!”
杨宇宁和老秦挟制着许含辉走向电梯厅的时候,全公司都以为他俩终于要打起来了,前呼后拥地涌去看热闹,然后在地下室看到了杨宇宁把他的奔驰GLS开出来,把许含辉塞进副驾扣好安全带,载着兴奋不已仿佛去捉奸的老秦绝尘而去。
许含辉一路没说话,但车居然停在了正热闹的火锅店门外。杨宇宁下车,拉开副驾门,解开安全带,把欲逃跑的人拽下来,走进火锅店,掏身份证,啪一声拍在桌上:“找老板。不出来,这门店现在就停租。”
作者有话要说:杨宇宁:现在知道老子在办公室为什么要diao所有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