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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懦弱之人、自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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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收剑,助跑跃起轻松地够到旅店三楼的栏杆,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爬上了屋顶。

她听见一阵细小的啜泣声,米斯缇已经力竭抬不起手了,瘦小的少女跪坐在那滩八尺长的死肉前,颤抖地看着被她砍得碎得乱七八糟的人脸。

焦臭和患病污血的臭气熏得人挣不开眼睛,米斯缇忍不住流泪,她感觉到自己体内很痛,和血肉被灼烧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痛感,疼得她只想蜷缩起来。

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小刀缓慢地在米斯缇身体内部一刀一刀地片下血肉。

她像之前遭遇土匪那时一样使用了魔法,米斯缇从未就此受训,她对这门技术的掌控全都来自于自己暗中进行的鲁莽摸索,此前从没有出过这样的差错。

体内的灼痛从手腕扩散至全身,米斯缇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她的“魔法”触碰了匕首表面,她痛苦地皱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米斯缇握不住刀柄,只能任由匕首一点点地灼烧没入它的脑中,她的双手一片湿滑,滚烫的血液让她漂亮的双手泛起让人不忍直视的红肿。

她吸了下鼻子,用袖子还没沾上污血的部分擦了擦眼泪。

眼前的视野还未清晰,她便见眼前的肉山翻动了一下,大嘴骤然张开,抱在腹中那对苍白的手朝她袭来。

芙罗拉一把将她扯开,短剑利落地刺进它胸腹的某个部分,方才还软榻榻的变异体立刻剧烈地挣扎起来——芙罗拉刺穿了它的心脏。

无力保持平衡的尸体从屋顶上滚了下去,米斯缇听见它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有周围的镇民一拥而上的响动。

“已经没事了。”芙罗拉用力掰开扣在她后颈上的大手,少女的脖颈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紫红色指印。

因为受伤,它的力气没有芙罗拉看到它时那么大了,否则米斯缇的脖子应该会被当场拧断。即便如此……换了普通人也多半会窒息昏厥才对。

操纵魔力需要一定的注意力,神志不清的人是用不了魔法的。看来她之前的判断有误,米斯缇保持着一定频率的呼吸或许只是生前的习惯,抑或者相比常人她需要的空气更少。

昨夜在农场留宿的经历让芙罗拉更加警觉,从米斯缇对农场主使用基础术式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没有受过系统的法术教育,但被土匪袭击的那天晚上芙罗拉又确实见她施法。

一只活了七百多年的吸血鬼不该如此孱弱,她一定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

罗丝小姐有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今夜芙罗拉终于清楚地看到了。

一段丝带一样的东西从米斯缇身上飘了出来,拔起地上的匕首,完成了自救。

那是头发吗?月光没有明亮到芙罗拉能辨别出它的程度。

芙罗拉拍了拍米斯缇的脸:“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少女眯着眼,没有回应。如果没有芙罗拉扶着,此时她已经重新跪倒在地上了,她无力地挂在芙罗拉肩上,紊乱的呼吸中掺杂着嘶嘶的气响。

芙罗拉将她平放在地上,检查了一下她的伤,拿出干净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

米斯缇的视线艰难地聚焦,辨认出芙罗拉的脸,她咳嗽了两声,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咳得身体蜷曲起来。

“咳嗽的时候就不要哭了。”芙罗拉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米斯缇揪着胸前的衣物,明明已经咳得喘不过气来了,却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着。

脖子上的淤痕看起来很恐怖,万幸没有影响到呼吸。等到米斯缇平复了一些,芙罗拉才又将她扶起来。

少女用力推了她一把,不肯乖乖地让她抱起来。芙罗拉无奈:“还有一段时间才天亮,您想在这里吹一夜风吗?我们得下楼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

米斯缇的挣扎减弱,她觉得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但还是绷着一张脸:“我自己可以走。”

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吐出一个字都像吞刀似的难受。芙罗拉将她放下来,少女的双腿像新生小鹿那样打颤,但还是不想让猎人碰到。

芙罗拉在旅店另一侧找到了阳台,自己先跳下去查看了一下情况,才招手让米斯缇从房檐上滑下来。

这里是旅店老板自用的房间,屋内还很整齐,桌上的水杯已经干涸,半块面包丢在床头小桌上。米斯缇凝视着这些痕迹,面色沉重。

“稍等,我给您处理一下伤口。”芙罗拉抖了抖床上的灰,让她睡下,又像之前那样把家具推过来堵住房门。

米斯缇脱下染血的外套,乖乖地躺到了床上。

她扭头,猎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前,借着月光挑拣着鹿皮包中的草药。她抿了下唇:“抱歉,我擅自动了你的东西。”

“没关系,没什么珍贵的玩意儿。”

“那把匕首,和……一起滚下去了。”

芙罗拉沉默下来,米斯缇又叫了她一声,猎人才提了下嘴角:“我明天去捡回来,您嗓子不舒服还是暂时别说话了。”

她没法冷静,某种更深层的恐惧后知后觉地翻上来,让米斯缇辗转反侧。

“……会不会有病症比较轻的患者,还有痊愈的可能?”米斯缇轻声问。

芙罗拉说:“据我所知没有,这是绝症。”

“那……咳咳,不管怎么样最后都会变成那种疯子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能让我看看您的手吗?”芙罗拉找到了烫伤膏,“和银器接触过的患者血液会在短时间内快速升温,还是处理一下为好。”

被血液烫伤的部分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稍微有些红肿,右手的伤痕却有些骇人。解开丝巾,芙罗拉看着沾满脓血的手帕,也不敢轻易将它揭下:“现在还疼吗?”

米斯缇点了点头,但是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疼了。

猎人在不透光的浴室点起烛火,给剪刀简单消毒了一下,她剪开覆在伤口上的手帕,才发觉烫伤程度比自己想象得要轻。

脓血已经凝成了一个壳,下方的皮肤粉粉的,长了几个红肿的水疱,但也仅此而已。

芙罗拉看着眉头紧皱的米斯缇,她还以为是糊涂的雇主小姐不小心碰到匕首刀面留下的。

伤口愈合了……米斯缇很想把手抽回来,看看刚才一片狼藉的烫伤怎么会变成这样。

房间相连的浴室里使用的是内嵌秘文的设计,塔雅秘文能净化水源,它也是现在教廷广泛使用的法术的原型,芙罗拉说从里面流出的水是干净的。

将双手伸到水流下时米斯缇还是有些心惊,万一从这个神圣水龙头里泄出的水流和银器一样有驱魔作用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等了许久,只感觉到冰凉的流水缓解了手上的热痛。

“您很坚强。”芙罗拉评价道。虽然不习惯,但米斯缇对大半个月的野外生活很少抱怨,足见她的坚韧。今夜她独自战胜了一个变异体,让芙罗拉不得不重新评估她的能力。

米斯缇对猎人的夸奖没有反应。

芙罗拉拧干毛巾帮她擦掉脸上的汗渍和血污:“很少有人能无咒施法,您——”

米斯缇打断她:“你对我见死不救就是为了看看我能用什么魔法是吗?”

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芙罗拉动作停了一下,她挑起米斯缇的下巴,温柔地擦拭着她脖颈上的血指印:“不是。”

“我不信。”

“我的好奇心没有旺盛到能让我坐视您被吃掉的程度。”芙罗拉说,“我有很多种方法能杀掉它,但是在那个距离下我确实没有救下您的把握。”

“你明明说过会保护我的安全。”米斯缇闷闷地说。

“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但不会浪费力气。”

周遭安全下来了,猎人的语气又恢复到平日的温和,米斯缇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眼前笑眯眯的女人不会对刚才的事有任何道德上的负担。

她和猎人是单纯的雇佣关系,芙罗拉权衡过后优先选择自己的性命……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她心里却好像压着什么似的难受。

她更用力地殴打那团棉花:“你说你会解决那东西。”

“它很弱,但是弱小者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意识到不是我的对手的瞬间,它就大叫把附近的镇民都吸引过来了,我费了点力气才脱身。”

在米斯缇的感知中,她与怪物的缠斗好像过了一整夜,实际上才不过半个小时。米斯缇抿着唇,觉得有软绵绵的拳头在狠敲自己的脑袋。

双手的疼痛已经缓解了很多,芙罗拉小心地给她涂上膏药:“您不哭了吗?”

米斯缇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没那么疼了。”

“好,您可以先去睡一会儿,我煮一副药给您。”猎人不去戳穿挡在她自尊心前面的泡泡,“还缺了点东西,锅也在楼下……看来得等到明天了。”

躺在了床上,米斯缇还是不肯闭上眼睛:“我不想睡觉,你能再和我说说话吗?”

“我以为您不想再跟我说话了。”芙罗拉给她掖好被角,“需要水吗?”

“……你今晚杀了多少人?”

芙罗拉眼睛都不眨一下:“一个都没有。”

“那你今晚杀了多少个魔力病患者。”

“我更倾向于用‘清除’这个词,”芙罗拉想了想,“算上变异体,嗯……37只左右。”

她才注意到猎人的皮甲上沾着一点血:“你受伤了吗?”

“没有。”

但是米斯缇闻到了血腥味,在患者的血臭味之下,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甜味在挑动着米斯缇的嗅觉。

米斯缇凝视着正在擦剑的芙罗拉,伤口在手背,很浅,已经结痂了。那帮疯狂的镇民能一刀削断马腿,米斯缇觉得这种细小的伤口不是他们造成的。

她猜测是芙罗拉自己割伤的,用于……引诱猎物,她会被镇民缠上也许不全是怪物的缘故。

正如米斯缇之前猜想的那样,芙罗拉很美味。

米斯缇对这种气味的印象更接近水果,有种寡淡的清甜香味,让人口齿生津。

“还有一件事……”芙罗拉奇怪地看了眼突然瑟缩了一下的米斯缇,“您怎么了?”

“没什么!”

芙罗拉从腰包里掏出一把银币:“我在搜索变异体的时候在它巢穴附近的农庄找到了这些钱,既然我们两个都有出力,收获也平分吧。”

“你自己留着就好。”米斯缇蔫蔫地说,虽然这里的镇民要么死了要么精神错乱,但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还是让她有点不舒服。

可猎人态度强硬:“异变的发现者和处理人占有所获财产是法律允许的,只有这样才能鼓励更多的人参与到控制魔力病的工作中,如果您不想收,那我就用在旅费上了。”

米斯缇没什么精神,她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在枕头上靠得更舒服一点,虚弱地说:“那就这样吧。”

如果芙罗拉说的是真的,那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因为这样的原因被人追猎吗?她扫了一眼那把银币,突然意识到一件很好笑的事情——离家到现在她还从没碰过银币。

杜伊斯西南海岸地形不利通航,与西大陆通商的航路长久以来都把握在献地手中,她的家族靠着香料、茶叶和领地内的矿产积攒了大量财富,离家的几个月是米斯缇出生以来过的最为艰苦的一段时光,即便如此,离家时拿取的金币也已经让她的旅程简单了许多。

其实她并不像猎人称赞的那样,她是个懦弱的人。

每一次遇到伤病苦累她都忍不住想起父亲训斥自己时说的话,她既没有养活自己的生计,也没有超越常人的智慧或武力,如果有哪一位老师曾经称赞过她,那也是为了讨父亲的欢心,离开了家族她便一无所有。

自小宠命优渥、衣食无忧,连责罚都不需要自己承担,身为家族的一份子她享受了这一切,自然应该为了家族的繁荣贡献自己的力量。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为了早就定下的婚事和父亲争吵,甚至离家出走……真是再愚蠢不过了。

但是某天她醒来,突然感到很不甘心,无由来的恼火。为什么她非得嫁给那个草包不可?为什么她不能像米斯缇·亚祖尔那样成为骑士?所以她与父亲争执,看起来家人和过去十七年的教育都不肯同她和解,于是她逃走了。

擅自从父亲关她禁闭的衣柜中出逃,带上伊莎贝拉为她准备的行囊,她一个人离开了城堡,跟随商队四处流浪,还有两次险些遇难,当她狼狈地在凯丹城遇到芙罗拉时,她希望自己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她逃了太久、太远,远到可能再也回不到家。

而就目前看来,她很有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领悟这个决定究竟是否正确。

米斯缇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哀嚎,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尖叫,但她却无比清醒。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她又突然睁开眼睛去找芙罗拉的身影。

猎人正抱着短剑,坐在椅子上假寐。

米斯缇盯着月光在她身上描出的轮廓,她……挺高,比米斯缇还高上几寸,芙罗拉的脸颇具迷惑性,五官组合得恰好好处,精致又刻薄。

这些话如果她说出口,恐怕会被芙罗拉嘲笑,但米斯缇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芙罗拉一根手指头上的自由意志比她全身上下加起来还要多,正因如此即便不经修饰她也一样美丽。

她想到芙罗拉左眉上那条细细的伤疤,接着想到她身上其他的伤痕,她粗糙的手掌……她手背上那道还在渗着丝丝甜意的伤口。

米斯缇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她的骨头好痛,没人告诉过她磕磕碰碰的轻伤居然能这么疼,但她生平第一次毫无愧意地迎接劫后余生的窃喜。

此时她才明白父亲总是让伊莎贝拉代自己受罚的用意,苦痛对米斯缇来说完全可以忍受,但负罪感却能轻易将她压垮。

她知道现在其实不是思考这些的好时机的,但一旦她停下思绪,对自己、对整个世界的恐惧感便又纠缠上来,光是回想一下街上互相殴斗的疯子和那怪异的生物她就不自觉地发汗,被子下的身躯缩起来微微颤抖。

她喉咙哽了一下:“怀特小姐,你愿意睡在我旁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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