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昏暗,慧山伴着朦胧月光,匀速走在清风寺里。
沿路的和尚,见到他,纷纷停下脚步和手中的活计,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鞠躬,道一声:“住持。”
慧山目不斜视,轻轻颔首,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他的院子,踏上铺向房间的石板路。
石板路两旁荒草丛生,唯有角落里的一棵桃树,仍开着花,给荒凉的院子增添一丝生气。
打开房门,进到屋里,里面的情况与院子相互呼应,都没有什么人气儿。除了房门左手边有一张床,就只有和床相对着的木制桌椅,共同构建房间单调的布局。
慧山走走到桌子旁,撩开僧袍的衣角坐到椅子上。他先是盯着桌面,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随后一个响指,桌上的蜡烛瞬间燃起。
微黄的暖色烛光铺满整个房间,房间更显空旷,孤寂之感扑面而来。
本该已经习惯这样环境的慧山,心上突然涌起一股郁气,正好卡在胸口,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明所以,为转移注意力,拉开桌子的第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样方方正正的东西。看形状和大小,像是书籍之类,不过面上被一块灰色棉布包裹。
将它放在桌上,慧山嘴里轻吐一句咒语,棉布似蛇一般,扭动着退到一旁,露出底下的真面目。
一眼望去,确实与书籍相似,封面上赫然写着——“除妖手记”四个大字。
旁边书脊用棉线粗糙地装订,一看就是手工制品,手法并不精巧。书页泛黄,页脚开始卷边,可见平日里经常翻看。
慧山缓缓翻开第一页,左上角画着一个动物,仿佛传说中的四不像。
羊的角牛的头,马的眼睛猪的鼻子,旁边是稚嫩的字迹,初具笔锋,但笔力不足,看样子应该是个孩子的手笔。
不过墨水的质量好像不错,就算年代久远,也瞧不出半点褪色的印记。
只见上面写着:【隆安十五年六月初九,临镇黄牛成精,联合镇上牛群,不肯犁地,以踩踏庄稼作为报复。镇长为寻求帮助,找到清风寺,师父和我前去除妖。】
第二行用朱砂批道:【已收复。】
接着往后翻阅,无一不是类似的除妖收妖的记录。
凶残至极的妖怪,直接当场击杀。
良知尚存,还未犯下杀孽,能感化就感化,不能感化,就收复,关它几天,什么时候想清楚,再放它出来。
继续看下去,倒数第二页记录着小黑。
慧山的视线没有停留,快速越过这一页,专注地看着最后的内容。
页面上,最上面画着白逸的脸,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他的神采。似乎怕别人瞧出,不敢细致地描摹,可实在用心,只要是见过白逸的人,定能一眼瞧出是他。
画像旁边,是与第一页相似,但足以见其风骨的字迹。
写着:【四月初一,于城郊竹林木屋初见,眼神交汇,心神一震。插肩而过,闻到一丝妖气,却看不出他的真身。等处理完陈朗,再去调查。】
想到今日的情况,慧山左手取过桌上的狼毫,手腕一晃,另起一行落笔:【四月初二,特去查看,未果。但并非毫无所获,至少知道有些法术于他无效。】
【不过在他妻弟身上,同样闻到妖气。与他相比,更为浓厚。由此猜测,他或许是从他妻弟身上沾染到妖气。】
得出的结果还算如慧山的意,可是联想到临走前,散落一地的佛珠,他握着笔的手一顿,在白逸家里陌生的感觉,再度袭来。
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离开前,有关白逸的画面,慧山喉咙发痒,左手一紧,笔杆咔嚓一声,掰成两段。
尖端扎进他的手心,鲜血蜿蜒淌过手腕,滴到纸上,洇在白逸的画像上,向四面放射。出尘的五官,这一刻却显得鬼魅又妖冶。
慧山放下笔,等血迹干掉,便合上手记。他嘴里念着咒语,任灰色棉布包住手记,随后放回抽屉。
思考片刻,他从怀里掏出另一块布,依旧四四方方,像是装着什么。
他随手扔进抽屉,布里包裹的物件碰撞到一起,听起来像圆球状,应该是他在白逸房间里掉落的佛珠。
做完这一切,慧山抬头望向窗外。此时天色已然完全黑透,瞧不见半点光亮。夜色寂静,偶有微风吹拂,院落里孤零零的桃树才会发出一点响动。
树叶婆娑,传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
这个房间自上一任住持去世后,慧山已经住了许久。屋内屋外的景象,早就牢牢地刻在他的脑中。
听到外边的响声,他脑海里自然浮现桃花随风落下,花瓣散落一地的画面。
山中的气温比山下要低一些,尽管临近夏日,桃花依然不见凋零,殷红地缀在枝桠上。仿佛打算趁着最后的时刻,拼命绽放。
这棵桃树是他十几岁时,随上一任住持,同时也是他的师父外出收妖之际,在山中小道上偶然遇见的。
当时时间紧迫,慧山脚步匆匆,没有丝毫停留。直到任务结束,他却鬼使神差地原路返回。
桃树不知是营养没有跟上,还是因为什么,表面又细又矮,看起来病怏怏的,很不健康。
至今慧山也想不明白,那时候他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将此树移栽过来,种在住持院里。
细心照料多年,才这般亭亭如盖。
同一片月光下,此刻白逸正抱着白芷,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坐着摇椅,晃晃悠悠地乘凉赏月。
他回忆着白天和慧山相处的场景,想着那一地的珠子,当时他本来正准备蹲下帮忙,却被慧山拒绝,只能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将珠子一颗颗捡起来。
捡完匆匆留下一句“寺里有事,再会”,倏地一下原地消失。
白逸纳闷,不明白刚才还谈得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摇摇头,转头时瞥见角落里有一颗珠子被落下,走过去拾起,一股微弱的檀香传来。
下意识拿到鼻子处,鼻孔翕动,仔细一闻,隐约还有别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慧山身上的。白逸不懂这些,但还是小心收好,放在枕头底下,打算等到下次再会,交予慧山。
直到李寻叫他吃饭,他才将此事暂时抛到脑后。
夜晚来临,思及明天休沐结束,古代没什么娱乐活动,就抱着白芷,和李寻在院里纳凉,顺带酝酿睡意。
这个时候还未完全进入夏天,夜里透着沁人的凉气。没有猖獗的蚊虫,摇椅一上一下的晃动,像是提前步入了退休生活。
远离城市灯红酒绿和爆炸式喷涌而出的讯息,白逸难得体会到这个时代的意趣——不思不想,悠然自得。
舒服。
尤其是白芷现在不排斥让他抱,就算舅舅在旁边,也能安然地靠在他怀里,自娱自乐,时不时咧着小嘴,嘿嘿地傻笑。
日子一天好过一天,离白芷叫爹还远吗?
幻想一向使人高兴,一高兴思绪就容易脱缰,像匹野马,在名为脑子的草原上没有方向的驰骋。
白逸环视四周除了头顶这棵树,不见其它植被装点的院子,不由地提议道:“宁安,你说我们要不要在院子里种点什么。就这么看着,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
毫无生机,没有人气儿。
李寻坐在一旁,正清点今日进账的药材,听到白逸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观察周围,发现这个院子确实单一。
“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李寻颔首,问道,“姐夫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倒是还没有成形,刚才也只是随口一说,这会儿见李寻认真,白逸来了兴致,沉吟一阵,细细思索一番,答道:“要不咱们种点桃树吧。”
“桃树?”
白逸点点头,联想到小时候,他和父母师父去山上寺庙吃斋饭,瞧见住持房间外一棵盛开的桃树。
时间和现在差不多,但是山下的桃花已经凋零,山上的桃花还在绽放,他想起刚学过的一首白居易的诗。
诗中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审美尚未构建完整的白逸,瞬间被这一片绿波中的殷红击中,回去就让父母也在自家院子里种满桃树。
父母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条件是他先种活一棵,才考虑花园里能不能种满桃树。
小白逸摩拳擦掌,在专业园丁的指导下,于角落里栽下第一棵桃树。桃树长势很好,一如白逸最初的幻想,在春日里开出美丽的花朵。
就是每次临近夏天,花朵凋落,在自家院子里撒一地花瓣还好,偏偏枝桠还越过院墙,伸到邻居家,掉一地自然垃圾。
白逸慌了,几次想要上门道歉,帮人打扫院子,可房子里却迟迟没有人回应。
后来他打听到,隔壁住着祖孙俩,外婆是大学教授,经常出差,外孙就读初中,住校很少回来。
其实有一次,白逸偶遇传说中的外孙回家,他刚要上去打招呼,对方瞪大双眼,快速开门闪身进去。
要不是校服、性别和年纪对得上,他还以为在上演小偷被抓包后的反应。
不过这位外孙长得熟悉,名字也很熟悉,某次和发小说起这事,在发小的提示下,他想起这是他一个小学同学。
同学虽然长得好看,但是小时候又瘦又小话还少,没什么存在感,没想到上了初中,个头蹿得这么快,都比他高了半个头,白逸才没第一时间认出来。
只是见老同学似乎不爱搭理他,白逸另寻机会,转头专门蹲老同学的外婆。
外婆慈眉善目,和和气气,还安慰白逸,叫他不要在意,说他种的桃花很好看,给她死气沉沉的院子带去盎然的春意。
花瓣也不用扫,那是春天的礼物,不是垃圾。
外婆的温柔扫平她外孙的冷酷,白逸心底的郁结顷刻间散去,不过从此,他不再打算扩大桃树的版图,想着能把这一棵养好也不错。
思绪逐渐回归,白逸看着怀里的白芷。尽管这个世界他待不久,但还是得给这个孩子留下点父亲的痕迹。
李寻宽厚,齐贞贞良善,他想,他们一定会好好善待她。
白逸笑了笑,对白芷说:“等桃树长大,再给我们小白芷搭个秋千。”
作者有话要说:此刻点一首《爱人错过》送给某攻
《除妖手记》——攻的日记
今天攻追到老婆了吗?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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