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钱，苏玖喜滋滋要走，之前的不愉快也一扫而空。
管家送她出门之时，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是霜降。
她身后跟着几个仆从，看衣着，应是何府的人。
人还未走近，她的声音先一步到：“三姐还没走呢？正好，省得我找人送过去。”
“送什么？”苏玖警惕地看向她。
霜降一副没察觉的模样，笑盈盈道：“今日宴席剩了不少菜，丢掉浪费，四姐让我派人拿给你。都是上好的猪肉，吃粮食长大的那种，三姐千万不能浪费。”
“你要把剩菜剩饭拿给我？”苏玖不可置信。
她虽穷苦，倒也不至于捡别人吃剩的，像这种东西，于他们达官贵人而言，都是拿来喂猪的。
“四姐也是好心。”霜降道，“瞧你住的地方便知，过年再没吃过肉吧，不馋吗？给你就拿着吧，不必与我们客气。”
“不劳你们费心，我再穷，也没到捡剩饭的地步！”
“苏玖！”霜降言辞激烈了几分，她音量未变，语气中的不善浓了不少，“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开了家破落面馆，就觉得自己厉害了？”
她凑近几分，在她耳畔道，“你斗不过她。”
这个她，无疑是“师蓉”。
“半年不见，你学她学了个九分。”突然，苏玖说了句毫无关联的话。
她对霜降的感情比对师蓉复杂。
师蓉对她从头到尾都是利用，可霜降不同，这是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
作为家中老幺，苏玖自小在三位哥哥的关爱下长大，她接受到的爱满到溢出，所以，在见到霜降后，她自然而然像几个哥哥照顾自己一样照顾她。
她的两个“妹妹”，师蓉，霜降，只有霜降，倾注了她所有感情。
到头来，却是这个倾注所有感情的“妹妹”，伤她最深。
霜降侧过身，边踱步边道：“四姐聪慧、漂亮、机敏，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我敬佩她，喜爱她，不知不觉学了几分，有什么关系？倒是你——”
她回头看向苏玖，“收下吧，我们多年姐妹，怎会害你？”
“若我说不呢？”
“无妨，”她毫不在意，“我让人送到你家门口。”
“你！”苏玖气到无言，忽然，她想到什么，“行，那劳烦了。”
见她同意，霜降满意转身，让管家找人把厨房里的东西送到十八坊去。
不到半个时辰，几大车的残羹剩饭出现在苏玖家院子。
蒙叔吓了一跳，道：“这怎么回事？”
苏玖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陆景问：“你打算如何？”
她若没主意，不会让这些东西出现在自家院子。
苏玖笑了笑，道：“你去镇远将军府找王三小姐，让她叫几个嗓门大的，去全都城最热闹的那条街上，蒙叔，劳烦你挑几样看得过眼的，拿去请几个乡邻来推车。”
两人照做，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目的地。
陆景脚程快，苏玖到时，镇远将军府的人也来了。
这一路上，他们吸引了不少目光，有人问了，苏玖也闭嘴不答，只说到地方就知道了，等到时，周围已围了不少人。
眼看时机成熟，苏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各位乡亲父老，街坊邻居，你们可知天香楼的师娘子？”
众人面面相觑，个别性子活络的，当即喊道：“知道！”
“那可是仙子般的人物！”
“听闻师娘子不仅貌美，还心地善良。”
“对，我们天香楼的师蓉师娘子不仅长得漂亮，乃天上有，地上无的都城第一美人，还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善良。”
苏玖夸得自己快吐了，还是继续道，“今日是师娘子生辰，何郎君在城外设宴。师娘子善良，不忍浪费，便将宴席上剩下的拿来白送，以积累福德。各位别着急，没人都有！”
说罢，让那些嗓门高的时不时喊一遍。
一开始众人没听出话里有话，纷纷哄抢一通，满满他们便察觉出味儿来，烤鸡为何全胳膊少腿，鱼怎么只有头尾，没有中间。
有人喊道：“这是吃剩的泔水吧，哪儿有用泔水送人的？”
苏玖忙道：“怎么是泔水呢？这是师娘子让她的贴身丫鬟亲自送来的，不信你去问问城外何家别院的下人，他们都看见了。”
十八坊的邻居也作证：“我瞧见了，何府的人亲自送来的。”
“他们都穿着何府的衣裳，作不得假。”
“我有个邻居，也去参加的生辰宴，今日确是师娘子生辰不假。”
人群逐渐冷静，对师蓉的鄙夷也更盛几分，有人道：“这不是羞辱人吗？哪儿有拿吃剩的剩饭送人的。”
“开着那样大的酒楼，竟用剩饭糊弄人。”
“什么神仙般的人物，我看是神经！”
镇远将军府的人很上道，见状纷纷骂道：“有的吃便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师娘子愿意给你们就拿着，别不知好歹，伤了贵人的心。”
“你们这帮刁民不感谢师娘子的赏赐便罢了，竟敢质疑！”
两拨人吵得越来越激烈，不知谁把手中鱼骨扔了出去，竟直接打了起来，眼看形势越来越不受控制，苏玖真想偷偷溜了。
她本打算借此机会让师蓉丢人，不曾想闹得这般大，一发不可收拾。
可她不能溜，若弄伤了人，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苏玖连忙让陆景去找王三小姐，自己则和蒙叔一起拦着点人。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一道银铃般的女声响起，可惜声音太小，无人在意，随即，又响起一道粗犷的男声：“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怒吼震耳欲聋，众人不得不停下。
是师蓉，她带着何晏，以及一干人等站在不远处，气愤地看着这一切。
满地狼藉。
青石板地面上菜汤四溢，有人脑袋上是鱼骨，有人脸上黏了菜叶，只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野狗野猫在角落大快朵颐。
她肯定听说了。
宴会结束有一段时间了，她想以此羞辱苏玖，自会派人盯着，好随时报告喜讯给她。
苏玖当众说第一句时，盯梢的人见势不对，立马跑了回去。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会武功，反应的再及时，等跑回去，告知师蓉，师蓉再让人告知何晏，一番下来，花费了不少时间。
“苏！玖！”师蓉眼中含泪，痛心地看着她，道，“我知你心中有怨，可你为何要践踏我的一番真心，用这些腌臜之物编排我，居心何在？”
“我……”
“娘子这就说笑了。”蒙叔将人护在身后，道，“你说我家阿玖用这几车残羹剩饭编排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你此话与诬陷有何区别？”
“当然有证据！”霜降站出来，道，“我给她的，都是厨房剩下的好肉好菜，哪儿有吃剩的。”
“这就怪了，她一个小娘子，还能当着何府众人的面，把好肉好菜丢了，装上席上撤回来的剩饭菜，然后一个人，将几车东西拉回来不成？”
哄堂大笑。
编故事也得过过脑子吧。
“谁知她怎么做的！”霜降翻了个白眼，“她一个做不到，不还有你么。”
“你可别冤枉人，我家只是个面馆，不是酒楼，没这么多剩饭菜去编排你们。况且何府的人送来时，不少邻居都看见了。”
“是啊。”收了好处，邻居纷纷附和：
“就是那个小娘子，我亲眼看她带着何府的人送进去的。”
“我当时还羡慕，心道这主人家真大方。”
“这不是霍霍人么！”
“我从未这样说过！”师蓉倔强地抿着唇，一颗眼泪恰到好处地从眼眶滴落，我见犹怜，“那些剩菜是你要的，我好心给你了，你却……”
泪水一滴滴滚落，凄惨的模样，任谁都不忍责怪。
“我要来做什么？”苏玖道，“喂猪还是喂鸡？你倒不如说说，如何利用生辰宴将我诳去羞辱？若非我机敏，此刻早被乱棍打死，丢到乱葬岗自生自灭了！”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我只是……”
“你敢说一句不是！”苏玖厉声打断，道，“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今日骗了这些人，不怕被谎言反噬吗？！”
“你！我……”
师蓉之所以敢在众人面前羞辱苏玖，是觉得她还和以前一样，会忍气吞声，再苦也只会打碎牙咽到肚子里，不敢张嘴反驳。
可她忘了，环境会变，人也会变。
之前的苏玖不敢反驳，是她无力承担反驳的后果。
她一个小娘子，又在边陲之地，外有北国西蛮虎视眈眈，内有人伢子叛军重重危险。
只开个面馆，无父母兄弟在身侧，也如那案板上的鱼肉般，任人宰割。
所以，她不得不强撑着留下。
现在不同了，她有自己的店，有王三小姐为她撑腰，再不济，去归禅寺寻公主帮助也可。
她有底气有退路，为何不敢反驳？
板上钉钉的事实，任师蓉再巧舌如簧，也无法逆转。她眼中慌乱更盛，下意识求助似的看向身边人。
何晏眉心紧皱，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一瞬间，师蓉冷静了。
她擦掉眼角垂泪，凉凉道：“你说我羞辱你，可你没想过，都城这般多厨子，我为何非要举荐你，白白让你赚一百两工钱？”
四周倒吸一口凉气。
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一个三口之家一整年的花费，还是天天有肉，过得滋润的那种。
若说这是羞辱，这种羞辱他们愿意上赶着抢。
师蓉又道：“我幼时丧父，后又丧母，却非毫无教养之人，怎会将残羹剩饭送人？今日之事虽非我本意，却也因我而且，我认错。”
说罢，她对一旁的朱幺兰道，“大姐，劳烦你带人回天香楼，将后厨之物全数带来，诸位放心，该给的，我师蓉一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