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典礼？！”听见这个，罗浩最后一丝睡意也没了。他推了推旦增，“真的吗？什么时候？怎么在这时候结婚啊冬天结婚好冷的。哦对，是得冬天，农闲的时候结婚能好好办个仪式……”

“弟弟弟弟弟弟……”

缠人的主角换了一个，依旧没人能睡觉。

罗浩的眼睛借着不知何处来的光不停地闪着光辉。他只顾自说着些没意思的东西，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短短一瞬就转移。旦增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安静着的男人或许比现在更有魅力。

旁边的人像是烙大饼一样翻来翻去，连带着拉着他的手的旦增，也要跟着不断腾挪辗转。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刚刚跟他说这个，他是没有睡觉了，但是他也没有和自己玩儿，亦或者是自己聊天。还不如让他睡了呢，那起码自己能……早知道就明天早上再说了。

坏男人。讨厌讨厌讨厌！

自己不会真的长不高吧？

过了好一阵，罗浩还在不停动弹，只听他的呼吸，就能感到他内心有多么不平静。

“……睡吧。”终于轮到旦增说这句话了。

“我睡不着。”

罗浩的声音里充满了活力，像是能在睁着眼的几个瞬间，就把明天扯到现在一样。他不断央求旦增，再讲点再讲点，他想知道更多关于婚礼的细节。

“……我给你讲个故事，最后一个，讲完你就睡，好吗？”

“故事？”罗浩还挺意外的，小孩儿还会讲故事呢？

“好啊好啊。”他当然同意。

讲个什么呢。旦增想了想。他知道的故事不多，大多都是从哄孩子睡觉的奴隶们那里听来的。

“你知道咱们吃饭那个屋里供奉的神吧。”

“神龛里的那尊吗？家神古尔冬？”

“对，古尔冬的故事。”

罗浩知道在锅庄房的神龛里居住着古尔东。在藏地，这是个很重要的神祗。每到春节，人们就会用新的木刻印刷的古尔东画像换下旧的，还会有专门的仪轨祭祀他，在婚礼和葬礼过程中，很多事情都必须告知他。但是罗浩也只限于“知道”他的存在，并不清楚他背后的故事。

旦增让罗浩把翘着的脚放下来，规规矩矩躺好，然后放轻了声音，开始讲。

“……传说古尔东他妈妈生了他后，对，古尔冬是个人，一开始是个人，后来才成为了神。你不要说话了，也不要问问题，你就听我说。”

旦增讲得很慢很慢，还时不时的卡顿一下，就像是在思考怎么把故事翻译过来似的。

“他不吃奶，生下来就要吃三升面，一个月后一顿就要吃三斗面，妈妈养不起他，就把他背到大山的杉树底下，说：‘你太能吃了，我供不起你了’，然后就将他丢弃在了山上。之后，人们就将他忘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那边吃人的猩猩太多，人都要被吃完了。大家谁都不是猩猩的对手，就想找人来制服猩猩。

“这时，人们想起了他，认为他很能吃，力气应该很大，于是就去问他妈妈。他妈妈说：‘我背去丢了，不知道现在他是死是活。’妈妈就去找他，找到他时，看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场面——到了大杉树下，看到他吃的野牛骨头一大堆，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吃的，还是吃人的猩猩吃的。

“这时候，古尔冬的妈妈害怕了，躲到大树上。过了一会，看到她的儿子腋下夹了一头野牛，肩上扛着一根大木头回来了。回来后，就用木头在树下生火，把野牛烤来吃，一会儿就把野牛吃完了。

“看到这个情景，妈妈在树上就吓得哭起来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儿子的额头上。儿子以为下雨了，抬头一看，看见了妈妈，就说：‘妈妈，你下来，我给你吃东西。’他就把牙缝里的肉抠了三斤给他妈妈吃。妈妈吃完后，就把猩猩吃人的事情告诉了儿子，儿子立即答应跟妈妈一起下山，两母子就一起下山了。”

“呃……”罗浩对着头顶的房梁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旦增摸了摸他呲牙咧嘴的脸，给他比划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然后他就出发去找猩猩了，找猩猩时，他在胸口上挂了七个油饼，背上背了七个猪膘，头上顶了七口锅，带了一个铜锤、一个铁抓，说，‘我去收他’，然后他就去了。”

“但是猩猩不是一个人、一个猩猩啊，他还有老婆和两个儿子，如果古尔东要与他们争斗，那显然胜利的机会不多。所以他先引诱猩猩杀了自己的老婆和儿子，之后就与猩猩正面打斗了。”

“古尔东看见猩猩就说：‘我让你三回，前三回我让你先抓，四五回我先抓。’猩猩说：‘要得。’”

“等会儿等会儿，”罗浩噗嗤一声笑出来，“猩猩还会说话呢？还会说‘要得’呢？四川猩猩？”

旦增没听出来这是打趣，还挺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那抱着小孩的女人讲的故事，跟罗浩确定道：“就是这样的，就是‘要得’。”

“哈哈哈哈哈哈行吧行吧，四川猩猩哈哈哈哈哈。你继续你继续我闭嘴了真的。”

“你别笑了，你好好睡觉，你到时候就不长个儿了。”

“我本来就不会长了啊哈哈哈哈哈，”罗浩凑过去在小孩脑袋身上的乱揉一气，“我们弟弟可真可爱啊。”

旦增红着张在黑暗里看不清的脸：“我继续讲了啊。然后他们不就是打架嘛，头一回猩猩就抓到古尔东的胸口，七个油饼就全被抓烂了，猩猩看看手，说，‘还有点油气。’第二回就抓古尔东的背，七个猪膘就全部抓烂了，猩猩又看看手说，‘这会儿油大些了。’最后一拳打在古尔东头上，就把七口锅打得只剩一口了。”

“古尔东说，‘该我先了。’于是他用铁抓一下抓在猩猩的胸口上，把心肝全部抓出来了。猩猩被抓，站不稳了，往前一冲，古尔东把铜锤一下打在他的脑壳上，就把他打死了。”

“啧啧啧，这人可，真够狡猾的啊。”罗浩感叹，“看把我们四川猩猩给欺负的。”

“……不过话说你们这儿可真够爱吃猪膘的啊。我看每餐饭里都有，甚至早上都有的。你知道吗，我在卓玛阿姨家的时候，早饭竟然是猪膘炒土豆！天哪，我们家那边早上一般都是那种，嗯，咸菜和米粥这种清淡一点的，顶多吃个焦圈油条的。这边真的好喜欢吃猪膘哦，竟然神话故事里都有写的。”

“嗯。”旦增点了点头，“猪膘，财富的象征。吃饭，一定有猪膘，春节，结婚，赛马都有的……你快睡着了吗？”

罗浩憋着笑：“快了快了，你再讲一个我就睡着了。”

小孩抿了抿嘴。

“……最后一个哦。”

“在很久很久之前，当时天上没有太阳和月亮，人间一片漆黑。有一个叫做‘能各西甲日布’的人，安排古尔东到天上去见‘仁拉甲日布’，去取太阳和月亮。临走时，他问古尔东需要什么武器，古尔东说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包羊粪。

“古尔东来到仁拉甲日布的门口，大声喊叫，仁拉甲日布的女儿开门，看到古尔东后，转身对他父亲说，‘门口来的那个人长得又高又大。’仁拉甲日布开门出去看，见到古尔东正将羊粪塞进鼻孔里，一进一出地玩耍，就把仁拉甲日布逗笑了，他这一笑，太阳和月亮就掉了下来，人间从此有了光明。”

“然后仁拉甲日布就很生气地说，‘古尔东把我的太阳和月亮骗走了，我要惩罚他，我要把他关在狮子口中，不准他出来。’然后古尔东就将麝香喷到狮子嘴里，把狮子给弄死了，安全逃出来了。但仁拉甲日布并不甘心。

“有一天，古尔东故意拿着一根很细的丝线拴在乌鸦‘谷’的脚上，把乌鸦放在远处。他喊一声‘谷’，拉一下线，乌鸦就点一下头，他不停地喊‘谷’，不停地拉，乌鸦不停地点头。仁拉甲日布看到后认为他非常能干，连乌鸦都听他的话，就把古尔东放回地上了。好了我讲完了。”

旦增用气声问：“……你睡着了吗？”

罗浩紧闭着嘴巴不叫自己笑出声来。

“你没睡着。”旦增通过相连的手感受到了那人身体的震动，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你说你马上就睡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罗浩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大笑，“我现在就睡，现在就睡。”

也不知道是闹腾到了几点，罗浩早上跟着生物钟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飘飘忽忽的，像是随时能昏过去一样，想要继续睡，可却怎么也躺不着了。

睡不着，索性起来。

罗浩轻手轻脚迈过了旦增，拿上衣服走了出去。呼，啊——好清新的空气。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天与地之间都泛着冷蓝。成群结队的鸟儿在树林上空盘旋着，早起的人已经点燃了煨桑台，一缕细细的青烟直冲云霄。

罗浩伸了个能听得见骨头响的大懒腰，掸了掸身上沾染的灰尘。

作者有话要说：注：[1]李锦.人神分界和僧俗分类:家屋空间的上下秩序——对雅安市宝兴县硗碛藏族乡的田野调查[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33(08):11-16.

鸽子学着李小龙的样子挥舞着它的翅膀，也想要给猩猩来上一拳。

礼貌猩猩：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