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们四个,哪里就人多了?”
裴闻璟说完,又感受到背上的重量。
“哦还有我哥,快帮我背一下,累死我了!”
云溪心不在焉地接下牛马的活儿,目光牢牢锁在若沅的手腕上。
表情称得上一个精彩。
“……这什么意思啊?”
他特意起了个大早,想着偷偷去裴府爬墙看看若沅的进展,没想到在半路就将人碰了个正着,连脚程都省了。
更加没想到场面居然这么刺激。
这要是让北境那些大妖们看到,非得请牵链子的人上上座,保不齐还能给雕个石像日日供着。
不愧是九霄云,真不简单!
裴闻璟将亲哥送出去,才终于缓了口气,神色安详道,“哦,在这驯妖呢,不用在意。”
说罢想起这人平日与九霄云没什么接触,于是又清了清嗓子,好心解释,“你也知道我哥的情况,他们是九霄云的人。”
他让了个位置,指着溟烛,“大幻术师,溟烛,你应该听过名号吧?”
云溪乖乖握手露笑,“久仰大名。”
溟烛慈眉善目地回了个笑,手上的力道恰到好处。
裴闻璟又指楚清然,“这是我跟你提过的半吊子。”
楚清然嘴角抽搐,但因师兄在侧,依旧保持着三分清醒与三分礼貌,“御妖师楚清然,幸会。”
云溪惊恐地看着“半吊子”手上那根大链子,颤巍巍地伸手,“幸会幸会。”
裴闻璟冷眼看着人模狗样的楚清然,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又去指若沅,“这个是……”
左右求助了一眼,“是……”
云溪心道这位就不必你介绍了,是我家尊上。
就见那人主动朝自己伸出了手,模样称得上一个乖巧。
“我就是被驯的那只妖,若沅。”
偏就伸了那只被铁环穿骨的手,云溪诚惶诚恐,却因扶了个昏迷不醒的裴听暮,只能空出一只手去握。
前后擦了三遍,才好歹把血淋淋的手擦干净,都抹在了自己衣服上。
裴闻璟看得龇牙咧嘴,“你在干嘛呢?”
云溪:“……你也知道,我见不得旁人受苦。”
楚清然也好心安慰:“驯妖而已,不是大事。”
这手段放在九霄云里,也就是小打小闹。
云溪:“痛在我心……”
楚清然:……
裴闻璟是从哪儿认识的这么个慈悲的人?
一番客套完,裴闻璟念着免费劳力,热切将人往家里邀请,云溪念着自家魔尊,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和颜悦色地回了裴府。
楚清然脸都冻紫了,将锁链往溟烛手里一抛,跑去翻找厚衣服,裴闻璟安顿好裴听暮后,积极去给蛇羹当监工,顺便叫走了想留下来的云溪。
侍从给暖炉添了把火就退出了房门,将门仔细掩上。
屋子里一时间便只剩了溟烛和若沅两个人。
溟烛朝身旁的软榻扬了扬下巴,“坐。”
那人一句话不说,乖乖坐过去,一本正经的整理着衣服褶皱,链子甩动得哗啦作响。
溟烛闭眼假寐,没一会儿就听烦了。
“寻常妖带上这东西,十天半月不敢有大动作。”
若沅轻声应着。
“我也没敢有大动作。”
只敢做点握握手、理理衣服的小动作。
这东西不怎么结实,扯坏了还得再钉一次,他也怕疼。
溟烛又皱了皱眉,“安静点,我歇会儿。”
若沅理衣服的动作一顿,又带着满手的血给自己添茶。
锁链碰撞陶瓷,叮当响成一片。
溟烛:“嘶——”
若沅停了动作抬眸,“渴了。”
溟烛:“……喝。”
于是又听丁铃当啷……
不过也没叮当多久。
溟烛没了动静,若沅自己也觉得无趣,端着杯子喝了几口,就开始支着胳膊闭目养神。
一直养到三人带着蛇羹回来,他又抬眸在三道人影身上落了一眼,看到云溪后安心地往矮几上一趴,开始安然入睡。
端着蛇羹的云溪:……
云溪回望裴闻璟:“你们把妖驯得挺辛苦。”
裴闻璟打着哈欠道,“驯妖的也都很辛苦。”
四人都熬了个通宵,又在冰天雪地里转了大半宿,谁都没好到哪儿去。
他哈欠连连的对云溪指了个远一些的位置,撑着还没把饭吃完,就与楚清然趴在桌子上一同睡死过去。
整个房间格外安静,云溪精神抖擞地盯了若沅半晌,不见那人有醒神的意思,于是将那份蛇羹也偷了过来,神色凝重地喝了两大碗。
*
溟烛从睡梦中醒过来时,太阳已经西沉,雪不知何时停了。
昏黄暮色斜照进来,落到旁边那人的侧脸上,镀了一抹柔金的光。
高马尾沿着矮几一直垂到软榻,眼角落了几缕乌发,墨色瞳眸被睫毛盖住,连带着整张脸都敛去了不少戾气。
手腕处的血迹已经干涸,斑驳的凝在皮肤上。
身形有些熟悉,牵扯着脑海中的一道残影恍惚间闪过,速度太快,连捕捉都来不及。
溟烛瞥过一眼后就收回目光,攥紧了拳头去压制身体的颤意。
疼痛像是钻进骨子里的寒气,催着碎冰在脉络里一寸一寸地游走。
骨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他压抑着呼吸忍了不知多久,直到整个视野都被黑雾弥漫,才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支起身子,胳膊撑在膝盖上,猛地呛出一口血。
半边银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张血色褪尽的脸,呼吸停滞了许久,才重新传出几声刻意压制过的喘息声。
一只手碰了碰他,声音隔了层纱,朦胧地传进耳朵里。
“师兄,喝口水。”
溟烛没动弹,透过眼前的黑雾去追那道影子,眼眶被疼痛逼得泛红,目光却是冷的,整个人像是封了一层化不开的冰。
其他人还没醒,楚清然将血迹处理干净,也不再多话,静静地蹲在旁边守着。
这是旧疾牵扯出来的疼痛,连师父源岸都束手无策,每次发作就只能硬生生熬。
从三年前被带回九霄云时便这样,查不出缘由,也无计可施,整整三年灵丹妙药的养着,什么用都没有。
眼前落了片阴影,楚清然的思绪被拉扯回来,眸光顺着熟悉的衣摆上移,恰好与俯身过来的若沅对视。
那道目光没在他这里停留,扫过一眼后就落到溟烛身上。
修长的手指探向脖颈,可惜还没触碰到皮肤,就被一只浸着冷汗的手挡住。
身体还带着明显的颤意,那只手也没多少力气可用,若沅站在那里对峙了几息,最终还是顺着那人的意思蹲下身。
这次动作很干净,叮叮当当的锁链愣是一声没响。
溟烛凝眸看着他,半晌才攒出来几分力气,笑得半真半假。
“再遇到这种时候,少来碰我。”
若沅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目光却往自己手腕上落了一眼。
“怎么,”他问,“还要再给我钉一条链子?”
溟烛将他拉近了些。
“比这严重些,我可能会杀了你。”
若沅笑了一声。
钉链子还稍微有点威慑力,链子多了不好行动,挂在身上全是麻烦。
但要说杀了他……
嗤——
除了神境那几位,他还没见过谁有这个本事。
“你别不信,”楚清然在一旁好心提醒,“今天情况算好的,有时候症状严重了,人都不太清醒,……你最好是躲着点儿。”
若沅因为这句话又给了楚清然一眼,才发现这人虽然乖乖守着,却始终没有离得太近。
身体绷得很紧,一副随时打算逃跑的戒备状态。
他被带出几分好奇,但也没有多问的打算,敛眸听完后便乖顺地收了手,又重新坐回了软榻上,安安静静的替自己擦拭手腕上斑驳的血迹。
伤口愈合得很快,血肉已经与铁环黏连在一起了。
他没动用魔息,但八荒灵气四溢,不免有魔息散在其中,只要能接触到几缕,伤口便能润养愈合。
魔族愈伤皆是如此,只是他更出众一些,但凡周遭有魔息可用,几乎能做到不伤不死,甚至……
被他调用的魔息,还能为别人缓解痛楚。
这不是魔族该有的本事,可他早在学会杀人之前,就已经游刃有余了。
方才看那人痛得厉害,脑子一热就想上手,幸而被提醒的及时,才没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被驯的妖,不能做太出格的事,把人惹毛了,指不定再钉几条链子。
可现在又遇到了另一个躲不开的麻烦——
若沅气定自若地瞥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到自己,才借着擦血的假动作又晃了晃铁钩,将皮肉重新扯破。
然后又心满意足地擦拭着新鲜的血。
——这伤可不能这么快愈合。
至少以他现在的身份,不能有这个本事。
*
慢吞吞的也不知擦了多久,直到太阳都落山了,旁边的人才像是终于缓过气,有气无力地将楚清然打发出去准备饭菜。
打发完后又埋着笑看向若沅,问道,“还合胃口?”
若沅动作一顿,目光落在矮几上,盯着桌上的一碗没动过的蛇羹……
和另一个空碗。
“……”
他不记得自己吃过。
“不是说蛇羹没什么好吃的吗,”溟烛敛眸轻道,“吃不惯也可以换。”
换冰镇是吧,免了。
若沅继续手上的动作,扯着锁链哗啦作响。
“不敢,给什么就吃什么,这里哪有我说话的份?”
“还不服气?”
溟烛喝了口水润喉,歇回几分力气后,重新靠回软榻上。
“想把链子解开,就委屈收收性子,否则我只能拴着你。”
驯不好的妖没人敢用,若能提前发现这家伙是这么个鬼脾气,他也不会让楚清然贸然定契。
当日明明是一起过去的,那只鸟顶着一副妖相,怪模怪样地自称若沅,一副脑子不怎么好使的样子。
非但楚清然没发现端倪,连他都被摆了一道。
单是表面嚣张也就罢了,怕就怕真有嚣张的本事。
驯妖锁上不光有倒刺,还带着锁灵术,只要催动妖力,便会全身刺骨的痛。
自由惯了的妖,动用妖力无所顾忌,戴上这东西跟断了手脚差不多,几乎一动不敢多动。
他还没见过这么狂妄的。
若沅也答应的利索,只当听了个耳旁风,没带情绪的应过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角度刚好能看到睡得跟死猪一样的云溪。
就这么死死盯了半晌,直到饭菜摆上来,那人闻着味儿醒了。
若沅:……
好得很,这就是他耗费八年时间,夺东方星宿尽数灵泽凝出的心月狐——魔境内除他之外最厉害的魔头。
埋伏得挺好,至少一眼看上去就活像是个没用的。
云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注意到这道不善的眼神,只觉得两碗蛇羹也没填饱肚子,于是又其乐融融的加入了晚饭。
直到月上西天,周遭静寂下来,他才陡然在心底生出几分诡异。
自家尊上到底杵这里干什么??
八荒之中弑过神的屈指可数,云溪自然不在其中,因此从未见过神丹,也无从探查那东西的气息与下落。
但若沅说过神丹在裴听暮体内,那就一定没错。
既然是来取丹的,挖出来走人就行了,前后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可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取?
还心甘情愿地挂着条大链子?
他正颇为艰难地琢磨着,就见窗棂处突然闪过几道黑影。
溟烛应声而动,裹了件裘衣手脚麻利地出门,临走时又朝楚清然落了一眼。
“你留下,把人看好……”
话音未落,另一旁的若沅慢吞吞站起来,踏着“好”字来到溟烛身边,把链子抛过去。
“牵出去放放风,不过分吧?”
说罢又将铁环晃了一下,添道,“被栓了一天,我很闷的。”
云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