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丑时已末,酉时将至。贺玠特意提早了半个时辰去,可谁知却在竹林中看见盘腿而坐的裴尊礼。
他背靠着一根粗壮的竹子,腿上的剑谱翻开着,旁边有一盏燃尽的烛台,脑袋一点一点,想睡却又不敢闭上眼睛。
贺玠轻轻跳到他身前,刚刚伏下身子,那双睡意蒙眬的眼睛就睁开了。
“云……”他脸上的欣喜将将浮现,就被贺玠捏住了嘴巴。
“现在是几时?”贺玠放开手指低声问。
裴尊礼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小声道:“丑时末……快要到寅时了。”
“对啊,快要到了。”贺玠重复他的话,“那为什么提前来呢?”
裴尊礼抬头揉揉眼:“我、我不困,就想着早些时候来等着。”
贺玠低头看着他膝上的剑谱,什么也没说,只是靠着他身边顺势坐了下来。
感受到贺玠突然的动作,裴尊礼浑身都僵住了。他慌忙向一旁挪去,却碰倒了手边的烛台。
“干嘛呢?慌慌张张的。”贺玠侧过身探手将烛台扶正,轻柔的衣袖正好掠过少年的脸。
裴尊礼腾地一下站起身,膝上的剑谱唰啦啦掉到了地上。
“我、我、我已经把第一式的剑法全部看完记下来了,我刚刚又看了几遍……”他说话前不搭后语,颠三倒四。
贺玠拉住他的手,让他重新坐在地上。
“还说不困呢,都开始说胡话了。”贺玠笑了笑,突然将他的脑袋按下来,按到了自己腿上。
“云鹤哥!”
“嘘!”贺玠伸出双指点在他的额间,口中念念有词。
“我可不想教一个困到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人,你还是先好好睡上一觉吧。”贺玠轻声道。话音刚落,躺在腿上的裴尊礼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僵硬的身体也松懈下来。
比起妖兽,人类幼童的身体好似一张浸水的草纸,一点小灾小病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吃饭睡觉这些对贺玠可有可无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
贺玠学着神君的样子一下一下顺着裴尊礼的头发,看着他轻轻颤动的睫毛笑了笑。
安睡咒这玩意儿就是好使,自己以前修炼时老受伤,疼得睡不着时神君就搂着自己给自己施展这个术法。
深度的睡眠可以消除所有疲乏,尤其是裴尊礼这个小身板儿,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加体质羸弱。别说好好指教剑法了,他甚至怕自己说重几句话都能让他厥过去。
贺玠捡了一些竹叶堆在地上,让裴尊礼枕在上面睡,自己则走向他身后的那根竹子,挥手将其拦腰斩断。
空心竹竿缓缓倒在地上,贺玠摊手唤来淬霜,坐在地上用剑锋砍断竹竿的一端,慢条斯理地削起坚硬的外壳。
不多时,一把笔直的竹剑就在贺玠手中成形。虽算不上好看,但握在手里也是有三分威力。
竹林内夜风拂过,岸边的水波一圈圈打在地上,带动着水面上的木船也左右摇晃。
贺玠扭头看向了那艘船,凝视其在月光下颠簸的模样。
船身微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贺玠看着那边挑起一边眉毛,什么也没说,自顾自低下头去做他的竹木剑了。
——
裴尊礼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正好隐入乌云之后。他迷瞪着眼睛盯着那群雾蒙蒙的白光出神半晌,浑噩的眼珠在眨动几下后突然大睁。他猛地坐起身,头晕目眩地扶住额头。
“你醒了?”
一旁传来云鹤哥的声音,裴尊礼扭头就看见他抱着一把形似宝剑的东西,脚下还有一堆卷翘的竹屑。
“现在已经是五百年后了。”
贺玠弯着嘴唇朝他笑。
“五百年后!”
裴尊礼的困意一扫而空,垂死病中惊坐起般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外跑。
“喂喂喂去哪儿?”贺玠伸手勾住了他的衣服,“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吧?”
裴尊礼愣愣地转头看他,满眼都是诚恳。
“真是败给你了,以后不跟你开玩笑了。”贺玠拍拍额头,将手里的竹木剑抛给他,“拿着这个!”
裴尊礼接过竹木剑,拿在手中细细摩挲。
“这是云鹤哥你给我的?”他的眼里在冒光。
可怜的孩子,没见过好东西,随便给一把竹木剑就被哄好了。
“是啊,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呢!”贺玠摸摸裴尊礼的头,“你一定要珍惜哦!”
裴尊礼狠狠点了两下头:“我一定会的!”
他眼里似有泪花闪烁,贺玠真怕再逗下去就把人家弄哭了,急忙开启下一个话题。
“那个……我看你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收拾收拾跟我走吧!”贺玠起身,拍拍身上的竹屑。
裴尊礼已经完全丧失思考了,只会跟在贺玠后面乖乖走。人家去哪他去哪,贺玠怀疑现在自己把他拖去卖了他都心甘情愿不会反抗。
“我可以用这把剑练第一式开云了吗?”裴尊礼突然激动地问。
“当然不行!”贺玠想都没想,“只是先把剑给你做好,不代表你有资格使用它。”
贺玠停下脚步,伸手指向前方一串长长的石阶。
这串石阶直通伏阳宗山峰的顶端,一共一千三百五十六级台阶,高耸入云。
“喜欢爬山吗?”贺玠问裴尊礼。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上喜欢。”
“那你从现在开始最好爱上它。”贺玠笑了笑,“从今天开始,你每天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爬这个石阶。”
“爬上去再走下来。”
“刚开始我可以给你一整天的时间让你去调整和休息,找到自己的最佳方式状态,但往后我会逐渐缩短爬山的时间,直到你能在一个时辰以内完成。”
贺玠抬头看着山峰,双手叉腰道:“听懂了吗?”
裴尊礼抱着剑点点头。
“所以你每天早上必须吃饱了饭再来见我。我可听说过你们人类的脆弱,三天不进食就有性命之忧。”贺玠戳戳裴尊礼的后背,手指清晰地触碰到了他背上凸出的骨头。
“我、我会的。”裴尊礼的喉头动了动。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吧。”贺玠把他推到第一个石阶前面,“直到今日子时来临时我都会在这里等你的,照顾竹木剑。”
说着,贺玠还递给他一个纸包,从里面传来阵阵热腾腾的包子熏香。
“我自己做的,蛇肉馅的,吃不惯也得给我吃。”他勾起嘴角,“往后这些东西都要你自己准备了。”
裴尊礼抿着嘴点点头,抱着竹木剑和肉包子,噔噔噔就跑上了台阶,转过山峰就没了踪影。
贺玠背手长叹一口气,耳边正好传来山下公鸡齐鸣——快要天亮了。
伏阳宗打杂的弟子们此时才陆陆续续地起床,从山下的住所鱼贯而出,拿着清扫的用具走上上山的石阶,被不同的岔路口分开。贺玠从半山上望去,简直觉得像一条条蠕动的千足虫。
他丝毫不担心裴尊礼无法完成自己定下的要求。
一千级台阶,十二个时辰。就是爬也能爬下来了。
贺玠轻身跃上竹林,踩着竹叶来到湖岸边,看向湖心矗立的楼阁——真正让他有些在意的,反而是楼里的另外一个小家伙。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打扫湖心楼阁的弟子终于姗姗来迟,前去打开了大门。
他们提着水桶,扛着扫帚。在楼里进进出出,可没一个人发现本该睡在房间里的小少主已经不见了身影。
或许裴尊礼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还不如窗棂上的尘灰来得重要。
贺玠就这样背手立在竹林之上,好半天终于等到了他想看见的人。
披着头发的小姑娘从半敞着的大门里探出脑袋,左右看了一圈后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贺玠凝眸望去,看见她小脸上略微的惶恐,双手紧攥在一起。
她想要张口呼唤什么,可又怕被屋里的弟子们听见,只能绕着高楼走了一圈,然后站定在岸边拴好的木船前。
那船被蒙上了一层篷布,贺玠看见裴明鸢吃力地掀开篷布一角,随后脸上露出万分惊喜的神色。
贺玠在那掀起的一角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这小子,居然把我送给他的点心都藏在那儿了。
裴明鸢十分谨慎地回头看看,确定身后没有人后才解开了拴船的绳索,只身一人爬上船,去够那根比她人还高的船桨。
贺玠瞪大眼睛,默默看着那只有六岁的女孩自己摇动船身,吃力调转船头向这边行驶而来。
一阵微风刮过,正好顺着木船飘荡的方向推动其前行。贺玠收回施法的手指,饶有兴趣地盘腿坐下,想看看这个小姑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待到船只靠岸后,裴明鸢摇摇晃晃跳下船,一步步走进竹林。
“兄长?”她迟疑地喊了一声,“兄长你在吗?”
果然是来找哥哥的。
贺玠眯起眼睛,表情不自觉变得柔和。
“他不在。”贺玠突然开口说道。
裴明鸢吓了一大跳,仰头就看见坐在纤细竹叶间的贺玠。
“是漂亮的大哥哥!”裴明鸢眼睛亮了,那神情和她哥如出一辙,“你知道我兄长去哪里了吗?”
贺玠浅笑一声,不急着回答她,而是伸出右手,竖起了食指和中指。
刷啦——下一瞬,疾驰的白光从某处迅猛飞来,却被贺玠的两根手指夹了个正着。
那是一柄品相极佳的寒铁匕首。
“躲好久了吧。”贺玠笑着看向另一艘木船,“你也一晚上没睡觉呢。”
裴明鸢看见贺玠干净利落的动作,非但不害怕,反而激动到原地蹦跶起来。
“好厉害好厉害!漂亮哥哥好厉害!”
那艘木船晃了晃,从乌篷下露出一双眼睛。
“离她远点,有什么事冲我来。”
此人也是清澈的少年音,攻击的速度和力度都在告诉贺玠他的青涩和狂妄。
看来伏阳宗的后辈,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贺玠轻轻点头,起身飞跃跳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