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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桃花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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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你听说了没,昨儿西街那个病秧子的闺女失踪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那犯人是珍满楼的少东家吗?怎么还没把人抓起来?这谁以后还敢让自家闺女出门啊。”

“谁知道呢?那小少爷家大业大,用金子换命这种事也不稀奇。”

“也是造老孽哟,据说现在失踪的女娃都二十有余了,那衙府里做官的到底都在干什么?”

“依我看啊,就算那些姑娘家能救得回来,后半生也惨咯。是我啊,还不如一死了之。”

“也是,哪个夫家愿意娶个被……这样过的女子,是不是完璧之身都不好说呢……”

……

“大叔,这蕹菜怎么卖?”

贺玠站在菜摊前,指着一把绿油油的菜叶对摇着蒲扇的大叔笑道。

身后两位提着菜篮的妇女已经嚼了少说半个时辰的舌根了,从贺玠来到这贩卖农货的街道上开始,她们俩连窝都没挪过,毫不避嫌地大声议论着。生怕邻里间不知道她们对这失踪案有多么独到的见解。

“一个铜板你全拿走吧。”

大叔打着哈欠摆摆手,急于把这些已经蔫掉的蕹菜卖出去。

“好嘞,谢谢叔!”

贺玠可不懂这蔬果买卖中的弯弯绕绕,还以为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喜滋滋地抱起一篓菜叶往回走。

“我看那些衙府里的人也是真蠢,明知道那歹人会在夜晚出手,就多派人夜间巡逻不就好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那些姑娘不守妇道。谁家好女孩大半夜不在家,要上街溜达?我看啊,那歹人就是老天派下来惩治扰乱风气的女人的。”

贺玠从那俩妇人身后走过,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笑意,似乎还沉浸在一块铜板捡漏一篓蕹菜的喜悦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左手轻微的抖动。

好半天后,两个妇人口干舌燥地准备告别,其中一个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菜篮子,发现原本放在里面的半块鱼肉不见了。

“等等!”

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另一人的手臂,从她挎着的篮子里摸出了自己丢失的半块肉。

“好啊陈家媳妇,原来在这儿等我呢!我说怎么今天你的嘴跟茅房一样臭,原来更臭的是你的手!”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会偷拿你这种东西?一块破肉也就你家当个宝了!谁稀罕啊!”

说罢,那陈家媳妇凶悍地将鱼肉丢在地上,还啐了口痰。

于是傍晚熙攘的集市街口,刚刚还姊妹情深的两个长舌妇在落日下打得两败俱伤,满地都是浓稠的蛋液和烂掉的菜帮子。

——

“我回来了!”

贺玠一手搂着菜篓,一手提着两条剥皮抽筋的蛇,用脚踢开了客栈的大门。

老婆婆和住店的客人都没回来,门厅内只有尾巴坐在大方桌前,和桌子上已经被吓僵的明月大眼瞪小眼。

“它好像没呼吸了。”

尾巴疑惑地戳了戳明月的头,只见它直挺挺地倒在了桌子上,俨然失去了灵魂。

“明月!”

贺玠丢下手中的东西,手忙脚乱地一番乱按,才让明月的心脏重新跳了起来。

“震兄,你就别吓唬它了。它就是个婴孩而已。”

“谁吓它了?小爷我有那么无聊吗?”尾巴闷闷不乐地跷着二郎腿道,“我一回来就看见它在这里等你,跟它说几句话就不动了。果然幼妖就是废物。”

贺玠无奈地笑了笑,将散落的头发全部束起来,捡起地上剥得精光的肉蛇说:“我现在就去生火。”

尾巴眼里放光地跳起来跑到贺玠身前,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两条蛇。

“太瘦了。”他诚恳地评价。

“已经够不错了。”贺玠说,“本身孟章城居民就没有吃蛇的喜好,数量又少价格又高。我跑了好多酒楼都买不到,这两条还是被同类绞死后别人贱卖给我的。”

“你让小爷我吃馊饭?”尾巴大惊失色。

“馊饭?”贺玠也大为震撼,“这蛇只是早死了一天,又不是腐败发臭了。怎么能说馊饭呢?”

“可是!”尾巴似乎还有些委屈,“我在宗门里的时候,都是吃的最新鲜的蛇肉,放进嘴巴里时还能感受肉的余温和血液的腥气呢!”

“你以前吃的……该不会都是生的吧。”

尾巴眨眨眼睛,朗声说:“反正是宗主让我这么吃的。”

贺玠“……”

可怜的小孩,活这么大居然都没有品尝过熟蛇肉的滋味。

看着尾巴那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贺玠不禁对那裴宗主培养弟子的方法产生了高度的质疑。

“没事,等今晚过后,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蛇肉了。”

贺玠的手艺果然没有让尾巴失望,不过短短一刻,厨房里蒸腾的香气就已经弥漫了整个门厅。

初春夜寒,天色早暗。客栈的大门阻隔了清冷潮湿的街道和灯火通明的室内。温暖滋润的蛇肉汤被贺玠端上桌,奶白色的汤面上还点缀着鲜绿的蕹菜,翻滚的热气让围坐在四周的其他住客脸上都浮现出暖意,纷纷往贺玠的方向侧目。

“小兄弟!你是那老婆子雇的新火夫吗?这蛇汤还能做吗?”

“实在不行,能给咱们分点吗?我们能出钱的!”

一群干重体力活的男人实在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忍不住提出分一杯羹的请求。

“这个……”贺玠笑看着狼吞虎咽的尾巴,对那群男人说,“这要问这个孩子愿不愿意分了。”

虽然尾巴的年龄比自己大了不知道几百岁,可贺玠总觉得他比垂髫小儿还要烂漫天真。

“不行不行!”尾巴嘴里包满了肉,警惕地将汤碗往自己的方向拨弄,目光不善地盯着那几个男人。

很显然,他不愿意。

贺玠抱歉地朝男人们耸耸肩,毕竟这是他和尾巴的交换。

“你是怎么把这东西变得这么好吃的?是什么妖术吗?”尾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味蕾,距离自己上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感觉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那时母亲还在身边。

母亲做出的菜肴和这个一样美味。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贺玠也捧着一碗热汤,让明月站在碗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我学不会的……”

尾巴嘴里堵满了蛇肉,含糊不清地说:“我曾经烧了宗门里五个庖屋,宗主已经严令禁止我踏足有灶火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贺玠理解地点头,看尾巴吃得差不多了,于是笑着凑近他问道,“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尾巴努力吞咽下去一口肉块,眯着眼想了想:“你是问人与妖能否结合生子?”

贺玠点头。

“可以的哦。”尾巴的眼瞳又变成了竖状的猫瞳,饶有兴趣地看着贺玠,“不过一般不会有妖蠢到和人相爱的。”

说完这句话,他拧着眉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立刻改口道:“也不是说蠢,只是人与妖毕竟寿命和活法相差甚远,相爱后痛苦的永远都是双方。留下的后代也多被疾病缠身,活不长久。”

可以诞下子嗣吗?贺玠盯着汤碗中一圈圈油花,想到那位被多次提及的红衣女子脑袋一阵阵发疼。

这次案件不似金寿村那次。进展到现在,贺玠居然连一个疑似的犯人都找不出来,更谈何抓住真凶了。

戚大人那边也迟迟没等来消息,想来是未从卖粥女孩失踪一事上找到关键性证据。

难道真要像那个长舌妇说的一般,深夜外出蹲点看守吗?

贺玠呼出一口浊气。将那份名单从袖口中拿出,再次细细看起来。

对了,白峰回其实没有将那二十三个姑娘的住处都告诉他,有一个名叫陶安安的姑娘就没有下落。

据那白峰回所说,这个陶安安只跟他相处了短短七日,要不是他看见她送给自己的木珠手串,压根儿就不会想起来有这么个人。

“她好像就是城外哪个小村子里的村姑,这具体住处我实在是不清楚啊。”

白峰回抓耳挠腮的样子出现在脑海里,贺玠拍拍脑袋将他赶出去。

看样子,还得找人打听打听这个陶安安的下落。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尾巴吃醉了,双手撑着通红的脸颊问道,那头雪白的头发在烛火下变得像琉璃般剔透。

“你还有两个问题可以问我。”

贺玠笑了笑,不抱期望地问:“你知道最近城中的失踪案吗?”

“知道啊。”尾巴回答得倒是快,“说是把衙府上下搞得一团乱,夜间守卫的人力都抽调了不少,但依旧没抓到凶犯……怎么,你在掺和这件事?”

尾巴的嗅觉相当灵敏,贺玠所有的神情变化在他眼中都无处遁形。

“毫无头绪。”贺玠自嘲地笑了笑,桌子下的拳头缓缓握起。

不但毫无头绪,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孩在眼前被绑走。

“你在难过什么?”

尾巴感受到了贺玠陡然升起的压抑,偏过头斜眼看他。

“没什么。”贺玠摇摇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那个凶犯,会是妖物吗?”

尾巴嘶地吸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挠挠下巴。

“不好说。但是想要从众目睽睽的城中带走数量如此庞大的女子,还不留下蛛丝马迹……我觉得不太像是人类能够做到的。”

“山夔吗?”尾巴沉思道,“那些丑东西有时候会去诱拐人类的幼崽,然后吃掉。但是这种针对于女子的诱拐倒是少见……什么色欲熏心的蠢货会干出这种事情?”

贺玠向尾巴简述了一遍目前自己掌握的线索,在说到推测犯人可能是因妒作案时,尾巴却笑着摆摆手。

“不可能是因为妒忌之心。”尾巴笃定地说。

“为什么?”

“这是第四个问题了。”尾巴异常严格地提醒贺玠。

“明天我再给你做一顿,可以吧?”

尾巴皱着眉毛衡量得失,最后还是拜倒在了贺玠的厨艺下。

“因为昨晚经过我的探查,那鸠妖已经不在孟章城中了。”尾巴将那个狐妖妖丹掏出来得意地说,“那狐妖是鸠妖的侍从。她隔一段时间便会从侍从们的妖丹上汲取妖息修补身体。宗主之所以剖妖取丹也是想要引出鸠妖的位置。”

“但你也知道,那鸠妖是靠人类的妒忌之气修炼。如果这失踪案真是有人因嫉妒而犯下,那你猜猜,这数起失踪案所聚集的妒火该有多么庞大?那鸠妖会白白放过这大补之气?”

尾巴说得也并无道理,但贺玠又不是那鸠妖肚里的蛔虫,怎会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衙府官人给你许了什么好处,你这么为他卖命?”尾巴揶揄地看向贺玠,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样子似乎很是愉悦。

“钱两而已。”

“噗!”尾巴没忍住笑出了声,一副富贵人家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看得贺玠直冒火。

此时门厅内的住客也散得差不多了,七歪八倒的桌椅横在地面上,吃剩的脏污到处都是。

贺玠正想着起身收拾碗筷,却见得方才还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尾巴蓦地坐直了身体,用衣袖匆匆擦干净油汪汪的嘴角,然后同手同脚地跑到门前,推开了门闩。

濡湿咸腥的雨水顺着敞开的大门飘了进来,浸润了老婆婆上午才擦过的地板。

贺玠闻到了霖泽洗净树叶的清香,抬头看见了那位衣衫如墨的凡间仙君。

大概是有需要夜间完成的任务,裴尊礼褪去了惹眼的白袍,换上了与天色别无二致的黑衣。他的衣角不慎沾染上些许黄泥,披散的长发被细雨打湿,黏在侧脸和腰背上,脸色比那暴雨前夕的乌云还要阴沉。

“宗、宗主。你回来了!”尾巴脊背挺直,立刻迎上去接过裴尊礼的佩剑。

“杜玥已经不在这里了。”裴尊礼缓步走进客栈,轻轻掸走肩上的雨珠,淡定地陈述着调查事实。

“那我们要离开吗?那个女人狡猾得很,当年阿鸢姐就是……”

尾巴的后半句话被裴尊礼一个眼神打断了。

“对不起,失言了。”

尾巴丧眉耷眼地道着歉,要不是周围还留着几位闲散的住客,他又该露出猫耳朵了。

裴尊礼看着低头致歉的尾巴,悄悄将淌着血的左手缩回袖子里,抬起右手给他看手里的油纸包。

“包子,我买了四个。”裴尊礼垂下目光,看到了尾巴嘴上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油脂。

“你已经吃过了?“

“对、对不起宗主!我没想到您今晚会给我带晚饭,所、所以就吃了别的!”尾巴伸手一指身后龟缩在角落的贺玠,大声道,“都是因为他做的蛇肉太好吃了!我、我忍不住……”

“蛇肉?”

不知是错觉还是现实,贺玠总觉得裴尊礼在听到这两个字时,那张万年不惊变的容颜终于出现了一丝情感波动。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贺玠面前被舔舐得精光的碗盘,以及他手中尚有余温的热汤。

“呃……如果裴宗主不介意的话,我锅里还剩了半碗。”

如此沉默的氛围中,贺玠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僵局,却不知为何说出了这么欠揍的话。

白痴!人家堂堂镇国宗主,会吃你那残羹剩饭?

“并不介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裴尊礼毫无架子地走向灶台,拿着只满是豁口的碗就给自己盛了半碗热汤,在贺玠惊恐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尾巴邀功似的凑上前去,朝着贺玠一笑,“这个……这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贺玠:“……”

“在下姓贺,单名一个玠。”

“对!这位贺兄弟的手艺当真了得!我都想让他回我们宗门当火夫了!”

感谢抬爱,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贺玠应和着尾巴笑了笑,却发现从刚刚开始,裴尊礼就一直保持着站定的姿势没有动过。

“是……有什么问题吗?”贺玠绞着手指,没来由的紧张。

裴尊礼抬头看着他,透澈的眼眸中似是酝酿着千言万语,但到头来,他也只是低声道。

“很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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