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芸哭得梨花带雨，在小朝搀扶下走到颜鹤身边，颤抖着声音说：“颜大人，找我父亲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颜鹤以柔和的语气开口，话说的很中肯。“如今天色已晚，夜里寻人难度太大。不妨先回去歇着，等明日养足精神再找。凡事往好的方面想，说不定等你回府、或者明天一觉醒来，田大人就回来了。”
“是啊小姐，大人也许有急事要处理，没来得及给留纸条。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找到的。”小朝顺着颜鹤的话安抚她。“咱们回去吧，等天亮了再找。”
田芸心里惴惴不安，哪里会安心回府。关心则乱，或许会适得其反，为了让她安稳睡一觉，郅晗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迈，一记手刀朝她后颈而去。
“小姐！”小朝立刻扶住倒下的田芸，坐在地上看着罪魁祸首郅晗。“你……你在做什么？”
“如果你是为了她好，就带她回去睡觉。”郅晗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情感，冷冰冰的，让人觉得后怕。
小朝有些怕她，扶田芸的手默默攥着肩上的衣服，眼里的惊恐一览无余。
郅晗见状心想：我有这么吓人？
又不会吃了她。
于是补充道：“就她现在这个样子，不仅找不到田大人，还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再找人难道不好？”
“好……”小朝一边点头一边说。
郅晗挤出一抹假笑，俯身看着她，问：“那现在可以带她回去睡觉吗？”
“这就走。”她说。
等小朝带田芸离开后，知府府又重归平静。郅晗从房里拎着大包小包往外走，皎洁月光在夜里为她指引方向。
黑色口袋里装着金黄色的纸钱，郅晗把它们全倒在地上，从里面摸出香烛。火折子一打，一缕白烟缓缓飘向天边。
她蹲在地上，随手找了个地方插好香烛，仔细地撕纸钱。月光下，依旧能看清她手上的细小伤痕。
“晗晗，还记得我曾经告诉你的那个画画技术很棒的人吗？我让她帮我画了一副你长大之后的画像，很美，和我想象里差不多。”她边烧纸钱边说。
黑色瞳仁里倒映着面前的火光，她的眼神愈发凌厉，语气里是她都没有察觉到的凶狠。“过段时间我会回趟黎州，我会查清当年的真相，让罪魁祸首罪有应得。”
纸钱被她捏在手里，最终一起扔进火堆。
“其实就我了解的情况来看，当年那场大火的真凶应该是个身份地位很高的人。”
所以她在进入千机阁后，每每被安排刺杀京中高官，都会义无反顾。因为她心里明白，杀的人里或许会有当年的凶手。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她抬手抹去泪痕，语气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没关系，即使他背后势力再大，我没办法让他罪有应得。我也会想方设法和他同归于尽。”
只是如今她有了挂念，连赴死这类当初能坦然接受的事也变得有些犹豫。
秋风袭来，将火堆吹得四下凌乱，火光也在随风摇曳。郅晗迎风而立，当风拂过她脸庞时，竟有种人在轻柔抚摸她的错觉。
“你在天有灵，请一定保佑我找出真凶，让凶手罪有应得，让你们得到公道。”
也让她了去执念。
纸钱即将燃烬，郅晗看着火光越来越微弱，直愣愣站在那儿发呆。
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郅晗警惕地手握成拳，等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她抬手就往身后打去。
颜鹤反应迅速，朝右侧倾身才躲过一拳。
“抱歉。”郅晗对他说。
地上只剩灰烬，颜鹤问她，“这是？”
郅晗深吸一口气，“她是黎州那场大火里无辜的受害者，本该拥有光明的未来。”
闻言，颜鹤心一沉，又是黎州大火。
好像牵扯了很多条人命。
“十一年前，她才五岁。”短短几个字，让郅晗的情绪再次绷不住，声音越来越抖。
郅晗不愿意回想那天的具体情形。
可午夜梦回时，火场里的场景就像梦魇一样困住她，怎么也放不下。
“她是大家闺秀，前路本该光明璀璨！”
“却葬送在火场里。”
郅晗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颜鹤及时伸手把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头。“在我面前不必隐藏情绪，有些话说出来会好很多。”
“都怪我！”郅晗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如果当初我早点察觉，他们就不会葬身火场。”
“不怪你。当年你也才几岁，怎么会料到后面会发生这些事情。”颜鹤柔声说，“不要责怪当初的自己，也不必把所有责任推到你一个人身上。这不是你的错。”
郅晗摇着头，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不……他们在火场的惨叫声总会让我惊醒。只要当初我快一点，她就不会死。”
当初是她慢了一步，明明已经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了，却还是亲眼看见她死在自己面前。
看见郅晗这副模样，颜鹤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想让她彻底放下，只有查清当年真相。于是对她说：“过几天我们就去黎州。”
“……好。”
这些负面情绪积压在她心里很久了，却没有契机让她爆发。今天宣泄一场，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月光下，二人并肩而立。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不会恨我？”郅晗问他。
“那得看是哪种骗。”
如果是诸如感情、底线之类的，他会恨她一辈子。
郅晗在心里字斟句酌，才开口，“关于……身世？”
“那不会。”颜鹤答得很痛快。
闻言，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翌日，天刚泛起鱼肚白，田芸就已经守在知府府门口。
家丁从里面拨开门闩，哈欠还没打完，就看见田芸站在那儿。赶忙走过去，问，“田小姐，来这么早是找大人有事？”
“是，颜大人可起了？”
颜鹤的作息数十年如一日，卯时起床洗漱，在书房一待就是一个时辰，辰时上公堂处理案件，戌时回府，洗漱后就寝。
田芸来的时候，颜鹤已经在书房看书了。
家丁点头道：“大人在书房，田小姐随小的进去吧。”
颜鹤依旧贯行简朴的原则，书房背靠院落，窗外栽有修竹。窗下放置书桌，笔墨纸砚、经书卷宗……陈设虽然朴素无华，却错落有致相得益彰。
“颜大人……”
他知道田芸想说什么，放下书卷告诉她，“已经派人去找了，只要他还在肃州城，一定会找到的。”
可能颜鹤是靠谱的代名词，凡经他口说出的话，都会让人觉得心安。
心安还不到一炷香时间，面色凝重的郅晗匆匆往里走。刚想说话，却在看见田芸那一刻，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咽进肚子里。
郅晗不想说，但田芸已经凑上前，拉着她的手问，“郅姑娘，我爹找到了吗？”
“……”郅晗欲言又止，眼神瞥了眼颜鹤，示意让他帮忙解围。
“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了，郅姑娘但说无妨。”
郅晗点头道：“田大人找到了，但……已经去世了。”
田芸身子一颤，还是强撑着说：“在哪儿？”
“城郊河道。”
城郊河道是连通肃州与其他州府之间物资运输的水路，但这段时间过往船只并不多，给了凶手杀人抛尸的机会。
田有亮被装进口袋，里头还放着沉甸甸的大石头。如果不是渔民捕鱼误打误撞捞到田有亮的尸体，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被发现。
渔民前往衙门报案，才让郅晗得知田有亮的下落。与此同时，官府第一时间让官兵前往现场拦住那些好事人群。
颜鹤一行人赶到时，衙门的仵作已经到了现场。
田有亮的尸体被河水泡发，只能依稀辨认身份，身上密密麻麻的淤青是口袋里的石头造成的。但口鼻处没有泡沫、肚子并未呛水鼓起，显然是死后被人抛尸扔在这里。
田芸大步朝他奔去，屈腿跪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停往下掉。“爹！”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明明昨天还说好要带她去京都的。
一晚上，一切都变了。
她失神看着有些面目全非的人，呢喃道：“我要你带我去京都，快回来吧，好不好？”
“你还没有看到我成家，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
……
瞧见颜鹤赶来，仵作起身朝他作揖，“颜大人，这不是田大人遇害的地方。如果是溺水身亡，那他口鼻处应该出现泡沫，或者手里抓着异物，以及出现水性肺气肿等，但这些症状在田大人身上都没有看见。”
“那致命伤是？”
“田大人体表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也没有刀剑之类的伤痕，我怀疑是中毒身亡，得等回官府后仔细检查才能知道。”
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说明田有亮是在放松警惕的情况下和凶手会面。如果是中毒身亡，就只能在吃食里动手脚。
“逝者已逝，请节哀。”颜鹤转身问田芸，“田大人最近的吃食由谁负责？见过什么人，去过哪些地方？”
田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早已失声。只能由一旁的小朝代为回答。“大人这几天都在衙门值房当值，三餐都是在衙门吃的。我家小姐会在晚上给大人送汤，汤是府里老厨子做的，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问题。”
“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者在生前有没有做过反常的事？”颜鹤又问。
“这……”小朝摇头，“老爷的事不该我们这些下人操心，我不知道。”
田芸用手帕抹去眼泪，清了清嗓子开口，“想来应该是有的。前天晚上我去送汤时，看见父亲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也不说话，只说叫我别担心。”
良久，她又想起什么来，说：“父亲这段时间和有个人频频见面。”
“谁？”
“胡兆瑜。”
田芸沉下脸说出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