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光和路瑟相对而坐。

路瑟早就看出来了，皮肉伤是其次，真气伤了五脏六腑，才会导致吐血。他再次疏导体内那一星半点的修为，将调理腑脏的食物性质附在相应的食材上。

照这种吃法，被真气所伤的腑脏会好得快些，皮肉伤则会微微地加剧，治疗本根，又不至于露出太子换狸猫的破绽。天底下哪儿有他这么体恤管家的少爷，路瑟摇头晃脑在心里自我夸赞了一番。

路瑟贴心地把花椒和辣椒全都舀了出来，还倒了两杯看不见几根茶叶的茶水，殷勤又惭愧：“穿白衣不要紧吗？用不用找块围脖？”

巫光被蒸汽和辣油熏得脸都有些泛红：“少爷莫把我当三岁孩子。”

没等路瑟继续用肢体语言催促，巫光夹起一块炖得软糯适口的鸽子腿，端详片刻，久到路瑟快要心虚地觉得他也能看到那块肉上金黄色泽的术式。

路瑟紧张：“这块肉有什么异样吗？”

巫光一筷将肉放在路瑟碗里，声音清朗：“少爷辛苦，应当先吃。”

路瑟看着金光四溢的乳鸽一怔，他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会让他先吃。路瑟是一个有修养的厨子，能将难吃控制在他想要的程度上。而这锅药膳在他的打分体系里已经是“地狱般的黑暗料理”这个水平了。

路瑟心里不住宽慰自己：看呐，这可是提升修为的金色乳鸽肉唉！自己亲手做的难道还吃不下去？

更重要的是，他恐怕自己三脚猫的修为，再磨叽下去这顿饭没吃完，食材上提升修为的术式就会消失殆尽。

怎么办？

真正的好厨子是在故意做出地狱料理后，仍能勇敢下咽的厨子！他把心一横，迅速夹起鸽子在自己旁边的茶水里涮了一下，然后送进嘴里，一抬下巴囫囵吞了下去。

“真……不错啊，你也……尝尝。”路瑟连舌尖都是苦的。

巫光又夹起一块，还是没放进口中。

路瑟不敢细品口中的余味，说话都囫囵起来：“肿么？不伤肾少噎唔的畜艺？”

巫光不知是关心还是讥讽：“没有，大小适中，断面整齐，少爷是用双手拿刀切得吧，下次别这样，莫要伤到自己。”说完面不改色吃了下去。

路瑟认真盯着他，巫光除了脸有点红之外，丝毫没见异常，甚至细嚼慢咽，吃得十分文雅。

接着，他又夹起几段药材，配着碗里撒着中药碎的蘸料吃了下去。路瑟的表情更为扭曲，他简直不敢想那是什么味道，同时，他不住瞟着巫光面前的茶水，心里无声呐喊，水不需要可以给有需要的人喝，舌头都快苦得失去知觉了。

巫光咽下口中食物，才拿起杯子递过来。

路瑟的眼睛都亮了，这就是察言观色吗？果然是得力管家！

巫光面无表情：“干杯，巫光谢过少爷的药膳，很好吃。”

路瑟：？

他只得伸手去拿自己那杯已经涮过鸽子肉的茶水。看上去倒还算清澈，上面飘着一些油花和几片辣椒碎，还悬浮着不明的黑色小颗粒些许。这下他是真有点手抖。

一顿饭速速吃完，倒不是路瑟急，只是巫光像是很喜欢这药膳，将药材和蘸料一点不拉的全吃完了。路瑟亲眼所见术式的效力并未缩减。接下来就是观察效果了。

路瑟自觉吃了那口之后心跳加速，五脏六腑一波接着一波涌上热意。书上的描述是修为全盛的人掌勺的表现，就算路瑟现在仅有一成……巫光此时的反应也太过平淡。他安然地收拾碗筷，整理着厨房，甚至白衣上连一个油点都没粘上。

路瑟过去旁敲侧击：“吃了药膳可有好些？伤口还痛么？”当然得痛，这可全是辣椒。

巫光停下正色道：“劳烦少爷费心，没什么感觉。”

路瑟不死心：“有没有觉得手心出汗，腑脏发热？”

巫光缓声：“少爷是想主动承担家事吗？那我可以手心出汗，腑脏发热。”

路瑟平白给自己拦一摊子活，莫名其妙地接过洗了一半的碗，总觉得巫光刚才虽然依旧冷淡，但其实是在捉弄人。他洗着洗着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看巫光在厨房里做事那副样子，活像一只陷在泥里的仙鹤，哪是个在厨道世家干活多年的管家？就算手脚利落，也不至于洗东西的时候不挽袖子吧！

一晚无话。

第二天清晨，路瑟掌握了一个由实践产生的真知，火锅做的不好吃不清楚影不影响术式效果，但真的很影响肠胃。他只觉得自己出恭出得魂魄都要飞走三分，脑袋像是被哐哐磕在门框上。

正这么想着，似乎果真听到一阵敲打门框的声音，他蓦然想到，昨日强盗早就将大门卸下来了，晚上做饭时，他心思全在药膳上，觉得丢掉怪可惜的，便捡起来当柴烧了。这行径似乎比原主更加过分，路瑟汗颜。

大门口一阵骚乱。

清脆声音道：“怎么连门都没了？宗主，难道这里的人当真死绝了？”

雄浑声音道：“你懂个屁，路烧早就飞升了！哼，我再说一次，我们是来找你们端明、端寿师兄的，听明白了吗？到时候，谁敢提路烧两个字，谁就滚去灵谷下面当香积肥！”

“可刚才您……哎呀，弟子不敢！弟子不敢了！”门口传来击打和求饶的声音。

路瑟环顾四下，巫光不知是不是也吃坏了肚子，他只得整整衣袍自己前去应门：“大清早的不知各位有何指教？”

门口站着一老者和两个小童。老者精瘦，戴斗笠身着葛衣，背后横握长柄铲子，像个农家人。小童眉清目秀，脸蛋白里透红，看着颇有仙缘，只是左边的少只耳朵，右边的一眼蒙着纱布，不免遗憾。少耳童子递上来一封名帖。路瑟只觉得这样式的衣服在哪儿见过，一看名帖，想起来了。

当真不凑巧，又是灵谷宗。

老者十分傲慢，鼻孔示人：“叫路……路什么？”

两个小童忙眨巴眼睛生生看着老者。

老者拿长柄武器反手带风横扫过去：“不中用的东西！我是问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两人才明白过来，抢答道：“路瑟！对对！”

老者冲路瑟一点下巴：“嗯，听到了？喊路瑟来见。”

路瑟怔在原地。方才老人挥着铲子，铲锋快而劲，两个小童脚下未动地方，单凭身体的柔软程度，竟错开了那柄铲子扫过的范围。

他心道麻烦，一时间挺希望另有一个叫路瑟的人。

没等他大喊“路瑟”脚底抹油溜回去喊巫光帮忙，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抚上他的肩头，轻轻一拉，将他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寻常人也配见我家少爷？”巫光声音冷得就像昨天没吃一□□辣火锅。

老者立起铲子端详一阵：“不见也行，这二人你们是否见过？”两边小童一人抖搂出一张画像，正是赖头和尚和驼子道士。

“这两人偷我灵谷宗秘籍，叛逃宗门，只配做香积肥！”左边少耳小童脆生生开口。

“对，山下村人说他们往山上来了！”右边独眼小童附和。

巫光拦在门口不为所动，路瑟探出头道：“你们晚了一步，他们吃饭少给钱，早就被赶下山了。”

老者提溜起来铲子：“哦？山下人只见这两个孽徒上山，可没见他们下山。兹事体大，还请这位仪表堂堂的公子让一让。”

“对，让我们进去看。”说着，两个小童身形油滑，就要凑近前来。

巫光皱眉一挥衣袖，两条泥鳅样的小童愣是没钻进来。路瑟明白过来，看来这三人前来，不为找人，而是想闯进来。

他跟巫光对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正要回绝，只见老者一招手，旁边林子中钻出七八个修士，人人手持农具，怒目而视。

路瑟瞪大眼睛。

巫光看到他的表情，附身缓声道：“打得过。”

巫光其实鲜少这么安慰自家不争气的少爷，不过昨晚的饭虽然难吃，却让他回忆起曾经一箪食救他一命的往事，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时晨光微熹。主动挡在门前的，还是昨天那个面对强盗两股战战却不肯走的少爷。

他看到少年瞪大的眼睛，只觉得忽然看不透，难以自持再次一腔热血挡在他身前。巫光这么想着，只觉得眼前的老弱病残真是没劲，再来十个百个才好，能痛快打一架，不平白生出别的期待。

路瑟正啧啧感慨，这世界里农具的种类竟然如此丰富，能让一个宗门的人手里不重样，农业发达，意味着原料丰富啊，真是个适合开饭店的好文明。

他低声对巫光道：“那两个强盗路过祠堂连路家珍藏的菜谱都没拿，显然是大字不识，怎么可能偷走秘籍？这伙人恐怕是趁我们人单力孤，想闯进来另有目的，不如放他们进来，看看到底想干什么，别一上来就硬碰硬。就算你打得过，也怕贼惦记不是？”

巫光表情古怪的看了眼路瑟，路瑟被他看得不自在：“我脸上有东西？”

巫光终于忍不住道：“少爷最近话多不少，胆子也大不少。”说罢，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极短促的笑容。

路瑟一时失神，直到老者用铲子敲地，才慢吞吞回过神。在老者看来，这年轻人果然不堪重负，胆怯地想了许久。

路瑟道：“你们且来看一圈，若是没人，就烦请下山了。”

老者喜上眉梢：“好说，走！”伸手招呼一干人等。

“慢着。毕竟是开店的，一下来这么多人，恐怕招待不周。进来的低消十文钱，先付钱再进。”路瑟大大咧咧一伸手。

老者没料到这么一出，下意识看向小童。小童赶紧回头高声道：“有人带钱吗？”

问了一圈，终于有后排一人拄着拐举手，犹豫：“可我这钱，还要买药……”

路瑟皱起眉头。当真奇怪，这灵谷宗是什么个癖好，专收些天残地缺吗？

小童二话不说跑去夺过银子，献宝道：“师尊，有了。”

老头恨铁不成钢，铲在他的脚下：“让你去拿了？丢人现眼。”手上还是接过来，往路瑟面前一扔。

“这下可以进去了吧？”

路瑟颠了颠，在腰包里摸了摸，扔回去及块铜板：“找你钱，管家，限流三位。”

小童急了：“师尊，他成心就是不想让我们进去！”

老者眼光一闪，刚才若是没被这个白嫩少爷牵着鼻子走，现在还没这么多事。

“唉！你们真是废物。跟我进去，找找你们二位师兄藏在何处。”

不知是出于气场缘故还是其他，老者进来后便与巫光两两对峙，站在院子两端。路瑟紧盯着搜人的两位小童前后奔波。路瑟不怕他们搜，不过也深知自己会耍心眼，也拦不住别人玩阳谋。

果然，不消片刻，小童便指着祠堂内的书籍，扯着嗓子：“师尊！找到了，这就是我们那本《大乘伏灵箓》！”

路瑟一拍手：“可真敢说。”那本正是放在与路家老祖宗牌位齐头的两部书卷之一，另一本就是路家族谱。路瑟寻思，你怎么不干脆说族谱是你们的。

巫光闻声赶到路瑟身边。两相对峙的局面瓦解，老者暗暗擦了把汗，也快步进入祠堂。

独眼小童厉声：“《大乘伏灵箓》记载的可是万物属性，其中内含功法与灵谷宗种植之法同宗同源，可是与贵府半毛钱干系都没有！”

路瑟反问道：“小师傅跨步进来，一抬头就指上面的书，若是它放在下面是不是要指的就是其他典籍了？”

“你！你血口喷人。”少耳小童道。

老者用铲柄点道：“小侄你也看到了，我这童儿可只有一只眼睛。”

独眼小童得了肯定，顶着巫光冷冷的目光，犹豫着向前一步：“对，我若非跟在师尊身前身后多年，哪里会如此熟悉这本我宗经典？”

路瑟一抚掌：“精彩，怎么你们还一唱一和起来。如果我不答应这是你们的书，是不是门口那些人要一拥而上？”

话音刚落，巫光不知捻起个什么玩意，往低矮的围墙上一砸，围墙那边顿时传来跌落的声音：“哎呦！”

路瑟险些没笑出声，他料定那些人不会听他的阻拦。没想到巫光干脆把人砸了下去。

独眼小童突然道：“是铜板，上面有篦麻绳串过的痕迹！”

少耳小童点点头：“三文，分别落在三人头上。”

老者面色沉下来：“哼，小小年纪竟然谎话连篇！蓖麻上面倒刺横生，方圆百里只有灵谷宗养得出可搓成绳子的蓖麻。若我那两个徒弟不是折在你这里，以那样顽劣不堪的秉性，哪会把钱交给你！”

路瑟心道不好，皱起眉头挺身护在书龛之前大喊：“巫光。”

管家应声护在他身前。

老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看就要动起手。

忽有一女子声音从房梁上传来。

“打甚？要找的人，在我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