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人不等路瑟招呼，自己进来了。

路瑟奇怪地“咦”了一声。就刚才的情况，他已经判定这穷山恶水生不出什么娇花了，不然怎么连和尚道士之类的修仙之人都能如此面目可憎心地险恶。

可来人实在太符合传统意义上修仙者的形象了。宽肩窄腰，乌发高束，身穿青白，仙袂飘飘，背上还背着一把长长的……

“擀面杖？”路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虽然看这架势，他很想违背常识地把那东西当成棍棒之类。

“少爷认得？”称谓很是尊重，但路瑟前世是个实打实混迹形形色色人等中的少爷，全然没从中听出一点奴颜婢膝，反倒很冷漠客气。

路瑟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那个被气走的管家，巫光。

不妙，这不是冤家路窄么？

正这时，里院传出叫骂声。路瑟当即变成哭丧脸，这什么厨道修仙哇，真真靠不住！

没等他开口，管家好看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恨铁不成钢“哼”了一声，侧身越过路瑟直接进了院子。

这不是送人头么！路瑟急急跟了上去：“小心！他们都是修仙的强盗！”

话音未落，院中已传出打斗之声。

被绑着的赖头死命挣脱了绳结，晃动山一样的肉身，一推驼子，竟然借力灵活起跳，在半空中掣出几张符咒，燃成一个个火球自上而下，冲着管家面门砸去。

在原主记忆里，管家不过是个凡人，要对付这些奇怪术法实在勉强，就算侥幸躲过，点燃院子恐怕大家都得死。路瑟抑制住扭头就走的冲动，正想出言提醒，忽然注意到，那些火球竟然都被精准地打进水桶里，水火相遇，刺啦啦冒出青烟。

驼子道士看似行动不便，却撑着拂尘好似长了三条腿，虚虚实实掩护着和尚。

赖头骂道：“小兔崽子敢下蒙汗药？活腻歪了。”

巫光面无表情挡在路瑟前面，竟跟对面打得有来有回。

路瑟看呆了。

起先他还很自责把无辜之人牵连进来，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这管家完全能稳住局面，甚至把擀面杖舞得像仙子下凡，两强盗本就一口气吃得太多，被擀面杖打得快要吐了，躲闪不及嗷嗷直叫。路瑟才放下心来，看起乐子。

“好打！右边，那佛手会戳人脊梁骨，扭他手腕！踢他屁股！”

“躲开了，强啊！他根本跟不上你啊！”

几番喊叫，哪怕对方占优，路瑟也会鼓掌叫好。赖头和尚看着他上蹿下跳甚为扎眼，痛苦地捂头大喝：“啊啊啊闭上你的鸟嘴！”托着火球直直奔向路瑟。

这下路瑟躲闪不及，眼看着要引火上身。巫光突然收势后撤一步，生生用背挡住了赖头的肉掌，喷出一口血，反手一杖砸在那不太好看的头上。赖头和尚应声倒地。驼子眼看失势，滑跪在地。

“都是修道之人，我们只是路过吃顿饭，有眼不识泰山！”

路瑟没忍住：“你们这副打扮，修的是哪门子仙？”

驼子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对食物的敬意……您晓得，我们其实是灵谷宗的。”

“灵谷宗没递名帖怎么跑蜀山派来了？”路瑟在原主记忆里没少看到这一套世家作派。

赖头捂着脑袋委屈：“这仙门世家遍地都是，我们哪儿知道……”

巫光抹着嘴角的血，一个眼刀扫过来。

驼子急得快咬着舌头：“也不是人人都好命托生成宗门亲眷。我们只在灵谷宗待过一阵，上山已经是走投无路。您，您不愧是世家亲传！不光长得好，手艺也是一流。”

两人说着倒头直呼饶命。

路瑟最烦世家亲传之类说辞，摆摆手：“方圆三百里，不许再来滋事，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两人千恩万谢，磕磕绊绊就要撤走。

“慢着！”

和尚道士战战栗栗止住脚步。

路瑟揣着手踱到二人面前：“来我蜀山派吃饭可以，记得结账，我们小本买卖可不兴赊账。”

两人连连称是，表情却是笑比哭还难看，掏干了身上剩的几块铜板，终于溜出大门。

路瑟舒了口气，掂着几枚铜板，一回头，正对上巫光面如黑锅底。

巫光冷笑：“少爷何时这等好心？早听说最近灵谷污染，流寇四起，没想到还敢上蜀山派打劫，不杀反而放走，留着给其余人当榜样么？”

路瑟坦然不要脸道：“留人一命岂不是扬我们名声嘛。再说，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要来寻仇也只记得这地方，我们随时都可以走。我说的没错吧，得力管家？”

巫光看不出表情：“哦？之前说要把我这位得力管家抵押去天香阁的人，是谁？”

路瑟笑容凝固。原主赌钱连自家祖传牌匾都输了，正是用此番话气走了巫光。

巫光紧抿双唇，看着远处渐沉的暮色，决绝道：“我已经想清楚了。蜀山派在，巫光就在。少爷大可以试一试……”

路瑟嘴角抽了抽，试什么？该不会真要去天香阁吧？你不会以为看完你那套擀面杖我真的敢吧？

“……只是别怪我将您捆在祠堂，面对祖宗牌位思过。”

这算什么想清楚！路瑟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一凉，一阵力道将他整个拎了起来。还没等他挣扎撒泼，便被扔进了祠堂。

路瑟跌倒在蒲团上，雷声大雨点小哇哇喊叫。

路家祠堂多年未见光，一股子阴冷味道，陈设却干干净净。两侧凿入墙壁的石龛里放着一卷卷菜谱，竟跟位置最高的牌位等齐。与其说此处是人的祠堂，倒不如说是菜谱的藏馆。寻常盗贼不明就里，可路瑟也是厨师，深知这才是整间宅子最值钱的地方。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端正跪好，虔诚注视灵台之上。

巫光后衣还渗着血迹，可看路瑟罕见地没有胡闹，当真像是有意悔改，一时间语气软下来：“少爷方才若是用了什么淫邪巧计，就请自行思过……为了世家颜面，我不会追那二人。”

路瑟正松了口气，族谱上并没有任何自己家的先祖，甚好甚好，瞬间排除了“我是我老子”的不适感。

他眼珠一转，看来巫光只当他给强盗下了药，没发现原主早就换了。

路瑟开始悲悲戚戚演了起来：“我才受了惊吓，列祖列宗都看着，跟这些陈腐无趣之物关在一起……真要我吓死过去，也摆在这案上不成？”

“你！”果然，管家脸色更白了。哪有人动不动咒自己？修仙世家自有修言灵一道的，说出这样的话，真不怕一语成谶吗？

路瑟暗笑，原主真是给他提供了极宽广的撒泼上下限。

“喂，刚才没看出来你身手不错啊？能教我比划两下不？”路瑟箕踞着，自下而上笑眯眯看着巫光，隐形的大尾巴开始摆来摆去。

巫光看了眼他，冷淡对着众牌位一拱手：“巫光未入仙途，分内事都做不好，还不配教少爷。”

路瑟锲而不舍：“那我们打个商量，我学厨道药膳替你养好伤，你再教我如何？敦促我总算是你的分内事吧？”

巫光愣了愣，表情复杂张了张口，却没再说别的，只道：“……少爷莫说玩笑话。”

这表情冷淡中怎么还有一丝不忍心？

路瑟稍加回想，恍然大悟，巫光是不忍心提及自己没有灵根。

怪不得原主百般折辱，他还不离不弃，原来是个面冷心软的。灵根？灵根算什么，能抵得过自己十年学厨？

路瑟豪迈地拍了拍巫光没伤的肩：“没开玩笑，你功夫那么好，想来身体一定健硕如牛。还是你不肯配合我参悟厨道？”他摩挲下巴，不等巫光回答，讪讪收回手，低垂眼睑，“算了，是我长了十八年没灵根，不怪你……”

“不必这样！少爷永远是路家的家主，”巫光叹了口气，郑重道，“既然少爷有心，我奉陪到底。”

巫光伤在肩背，自己不好处理。可路瑟还未从祠堂挑出一本可用的食谱来，他已经工工整整包扎好背后，又换了身一模一样的长衫，在祠堂门口站定。路瑟只得随手摸了一本菜谱充充样子，反正他也没准备照上面说的做。

巫光淡道：“少爷若是想看，倒可以慢慢看，皮肉伤半月多就能养好。”

“我看好了，几样药材就拿那两个强盗抢的铜板买吧。”路瑟丝毫不给他“劝学”的机会。

巫光又道：“少爷，拿不义之人的不义钱财……”

“丹参，三七，茯苓草，乳鸽一只，”路瑟懒得听这番说教，岔开话，装模作样合上菜谱，“我下山去买，几里地？”

巫光接过书确认无误后，果断断了他的念想：“大可不必，这些药材我房间就有。戌时乳鸽归巢，这院子里就有很多。”

说着他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冲树上一丢，惊起一两只飞鸟，有团黑影从树上掉落。

路瑟张大嘴巴，下意识恍然道：“你莫不是也修仙？什么投石子儿之类的。这也可以飞升吗？”

巫光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回屋打坐去了。

药膳锅看起来麻烦，不过路瑟根据之前的经验猜测，自己只是修为不足，再加上葱花并不是一个好的载体，因而食物性质改变时间不长。重点是要将心中所想的性质赋予食材，好吃与否则无所谓。

管家房里的药材多是碾碎的猛药，止血补气。路瑟前几次不论如何，都没法给食材附着药性，直到多次熬煮后，才成功附着几点零星的金色。

他不由得疑惑起来。按照书中所讲，磨碎的药材药效高出许多，难以用术式附加其他功效。可巫光只是一介落魄世家的管家，干什么需要这些猛药，加上其身手不凡，又对路家执念颇深，任何一个有能力的家主都会忌惮身边有这种人才是。奈何原主是个废物，脑子里除了这人真好看，和一些黄色废料，无半点有营养的内容。

自己提出学些功夫，也是为了探探此人的底，万一得留在这个世界，他想让这种人为自己所用，而非忠于路家，这几乎是流淌在他血脉里的侵略性和占有欲，在这种随时有性命之忧的世界才显露出来。

想到这儿，当下身份仅是个废物二世祖的路瑟不屑地一笑，又拿起小扇子，看火候去了。

等巫光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吸引过来时，一贯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少爷，你说的药膳就是这个？”

路瑟早搬好两把椅子，献宝般将两盏料碗摆好：“丹参在汤底里；三七涮完肉扔了；茯苓草切碎了撒在料碗上；乳鸽已经炖烂在锅里了。”

不等巫光回绝，路瑟揭开锅，浓郁的水汽裹着辛辣的味道，扑面而来。

巫光只是闻到这阵又辣又苦的火锅味就觉得伤口隐隐作痛。

他颇为玩味看着巫光蹙起的眉头：“手一抖，辣放多了，管家可喜欢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