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飒飒作响,打更梆声传来,提醒屋内的二人没有多余的时间互诉衷肠。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我听闻你战死沙场,而后又有人在漠北寻到你的踪迹……阿宁,你既然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能不能不再参与这次的战役?”拓拔姝问道。
普宁挣开拓拔姝的手,仍旧没有勇气与她对视:“我不能退缩的……阿姝。”
“就让我再为你做最后力所能及的事吧。”
他取下佩戴多年的狼牙坠子,牵起她的手,把坠子放在她的手掌心:“这是我十三岁时亲手擒获的狼身上的牙。就留给你作念想吧。若此战得胜,我来接你回家。”
屋外急促的口哨声催促着,拓拔姝有些慌张,她下意识反抓住普宁的手,沉默半晌还是无力地放开。
普宁深深地看一眼拓拔姝,转身出了屋子,和早已准备好的辽人一同启程往城外赶去。
坠子还留有余温,拓拔姝将它紧紧地攥着靠近心口,等普宁等人离开一刻钟后,屋子里的灯熄灭,一道黑影探出,避开夜巡的金吾卫,翻进宫墙回到程辉殿。
屏风后,拓拔姝迅速脱下夜行衣,将它们放进火盆里烧掉。
做好这一切,她才回到床前,喂给昏睡着的婢女解药,躺到她的身边。
“奇怪,我怎么……困到躺到娘娘的床上睡着了。”那婢女毫无察觉,缓缓坐起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给拓拔姝好好地捏了捏被角。
她内心惆怅不已。燕辽交战,身处燕国王庭,她们这些辽人如何能过安稳的日子。
自家主子六年前从琼花台落水,伤到脑子以后,一直痴傻着没痊愈,行动宛如三岁小孩,稍不留意,就找不到她的身影。
程辉殿前段时日还有些侍女陪着,照顾行事便利些。如今这偌大的宫殿只两个侍女和一位妃子,日常吃穿用度都被人暗地克扣,转眼间已经入秋,各宫宫人都领到新衣,拓拔姝还穿着夏天的薄衣裳,何况身为宫人的自己。
“唉……”侍女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冬天要怎么捱过去呢。
谢璟泽领兵出征的三日后,温叙等人终于赶到京城。
满城桂花飘香,帝王站在殿前俯瞰远处道上巡视的侍卫,身后跟着大内总管以及一干仪仗宫人。
“启禀陛下。永宁郡主的车驾入城,现已经入宫往太极殿方向而来。”一名内监趋步上前行礼。
建元帝好似没有听到。过了片刻,大内总管瞥了一眼垂首的内监,行礼提醒道:“陛下,起风了,可要回殿内休息一会?”
风吹动宫墙上的旗子,寒意袭来,建元帝咳嗽了一会,点头道:“回去吧。”
“臣女永宁拜见陛下。”温叙仍旧缠着绷带,由宫女搀扶着,指引着向皇帝所在的方向叩拜。
殿阶冰凉,膝盖隐约有些刺冷,她蒙着眼,听到上首的皇帝说:“回来了。给永宁赐座。”
“谢陛下。”
温叙坐定,又朝皇帝行礼道:“臣女无能,没能将何祁捉获。此次前往扬州调查,找到当年杀害臣父的凶手。”
她从怀里掏出羊皮袋,将里边沾有血迹的账本和证书举到头顶:“这是扬州盐商纪霖协助逆王窃夺军械的记录以及臣父当年真实死因。恳请陛下裁断。”
大内总管接收到建元帝的指示,接过账本和证书,快步上前举到建元帝面前给他过目。
建元帝低头,看着那些记录以及证词,良久未言。
如何裁断?温叙此意不能再明显。她想要纪霖死,为父亲偿命。
“容朕再考虑一番。”
温叙面容难看,她不可置信地问道:“舅父可是对这些证据有疑虑?臣女还在扬州找到人证,皆可为臣女作证。”
建元帝有些不忍,揉着太阳穴。一旁的总管公公解释道:“永宁郡主有所不知。燕辽起战事最初的消息传开时,各地富商向朝廷捐款,出资支持军费。纪家……是纪家带头发起捐赠,也是捐赠最多的富商。陛下已经下旨褒奖纪家,以作鼓励。若是此时……”
若是此时惩治纪霖,恐怕会给支持纪霖的那些商会带来不好的影响。更何况又处在与敌国交战期间,要想严查与之相关官员更是束手束脚。
好一个纪霖!
“臣女只要纪霖的性命。与纪家其他人无关。”温叙快速地说道:“纪霖固然在捐赠这件事上表现得忠君爱国,可他贩卖私盐给辽国不假,偷夺朝廷军械、参与谋逆不假。此人乖戾狡诈,断不能放任不处置啊。”
“依你所言,当是要即刻下发海捕文书,将那纪霖处刑?”建元帝问道。
“回禀陛下,臣女私心自然是希望如此。”温叙回道:“此行臣女还查到,纪霖与地方官员有所勾结,阻拦臣女等人回京,若不是丛将军及时赶到,只恐……”
建元帝听此终于有了怒意。“纪霖此人朕有所耳闻,他是,燕国商会中是中心人物,在商贾之间有许多追随者。恐怕不好处置。且等战事结束,朕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一股怒火直窜心口,温叙十指握拳,指甲掐破皮肉也浑然不知。
“臣女明白。”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纤薄的身体因努力压制怒意而微微颤抖着。
三年的时间都忍了过来,再多等些时日又何妨。
见她终是退步妥协,建元帝叹气关心道:“永宁眼睛可有大碍?不若请太医好生诊过,也有助于恢复伤情。”
“多谢舅父关心。臣女眼睛已经伤好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便能痊愈。舅父日理万机,臣女便不再打扰,就此告退。”
温叙平复心情,向帝王所在方向再拜,出了太极殿。
几日舟车劳顿,温叙只觉疲惫不堪。
天阶一层接一层,巍峨殿阙,黑云压城,风带着一股湿润的潮气,吹得人的衣袂翻飞。
温叙提着裙摆,在宫人搀扶下往宫外走去。
雨终于落下来,迅速地打湿了她们的衣袍。
“启禀郡主,雨势越发急了,不若随奴婢去前边的偏殿避雨更衣,待雨停再出宫吧。”身边的一位宫女提议道。
温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应道:“好。有劳。”
另一名宫女则去取伞,温叙跟随着身边的人往她指引的地方去。
这……并非通向宫门的道路,而是往内宫方向走近了。温叙感知着脚下距离,默不作声。
她们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有假山遮挡的亭子。
宫女松开搀扶着温叙的手,往后退离。
“你似乎并不意外。”来人一身轻纱宫裙,头上只是用几支银簪松松地绾了飞仙髻,云鬓花颜,眼中清明一片,正是痴傻的安妃拓拔姝。
温叙抿嘴轻笑:“臣女见过安妃。不知此刻大费周章将臣女带到此处有何目的?”
拓拔姝围着温叙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底兴趣更加浓厚:“永宁郡主是如何知道我是谁的?”
她在温叙面前站定,凑近观察温叙的眼睛:“这眼睛当真受伤了吗?”
温叙蹙眉:“猜的。只是如今您出现在此处,正好印证了臣女的猜想。”
拓拔姝眸色一暗,突然伸手要去扯温叙眼前的绷带,绷带脱落,温叙往后踉跄了几步:“还请娘娘自重。”
“永宁郡主有何猜想?”确定她眼睛确实看不清,拓拔姝悄悄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说道。
“您不是真疯。且今日是要来取臣女性命的。”温叙闭眼冷静回道。
“我杀你做什么。”拓拔姝挑眉道。
“因为您是辽国安插在燕国王庭的棋子之一。臣女听说此次战役纷争再起,辽国军械精良,与父亲三年前所负责那批工艺极像。”温叙勾唇道:“逆王一党早已伏诛,那么泄露这些图纸的人,无非内奸与外贼。”
“而我手中有克制这批军械的法子,你们这三年费尽心机找了这么多遍,想来没有制出克制之法,想要把它夺去。正是战事紧要关头,自然要把我这个隐患除去。”
拓拔姝赞赏地点了点头,而后遗憾地说道:“真是可惜了。非我族类,其心可诛。”
一阵冷风刮过,匕首朝着温叙胸前而来。她迅速地躲开,取下头上的簪子,扣下开关,一柄小刀弹出,仿佛吐着银色信子的毒蛇,在温叙的指尖转了漂亮的弧形,刀柄牢牢地握在手心,她猛的睁眼看向拓拔姝方向。
攻击落空,拓拔姝转身调整身形,再次对温叙进攻。
几个回合下来,温叙虎口发麻,已经快要握不住刀,她气喘吁吁地看向游刃有余的拓拔姝,眼底满是不甘。
“你当真是叫我感到意外。”
拓拔姝身形极好,进攻之间看似轻盈软绵,实则招招致命,灵活善变。
稍有不慎便会被她抓住机会,缠斗中防不胜防。温叙失察,被她削掉一截头发,手臂上也受了伤,其中一处深可见骨。
温叙力尽,被拓拔姝一脚踹倒在地。
“只不过意外也在我意料之中,抱歉了,下辈子你我别做对家的好。”
拓拔姝笑着举起匕首朝温叙刺去,温柔地说道。
下一瞬却听一声清脆的叮啷声,拓拔姝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喃喃道:“这……你何时下的毒?”
温叙瘫坐在地,鬓发散乱,嘴里满是铁锈味,虽是一身狼狈,却轻声笑道:“你猜啊。”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