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忒尔？你在这里么？”

“是的，我在。”侍者对着空无一物之处说道，“看来如此短的时间，您已经开始掌握了现在的身体，真是令人赞叹。”

“暂时换个种族，倒不算是特别新鲜的体验。”洛拨动了虚空中若隐若现的弦，身体在侍者的面前逐渐具现，“我和你在这里，但这不是全部的我，只是对应你的那一部分我。如果有其它的联系的话，我似乎可以同时存在于每一处。”

她试着曲了曲手指。这第二道菜并非常规意义上补充能量的食物，也不是人类能正常摄取的物质，所以侍者进行了模拟，使洛如同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生命形式之中。

以他人的身体活动对洛来说并非难事，更有挑战的部分是处理新的存在形式可能完全不同的信息流。除了人类熟悉的五感之外，不同的生命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官输入。普通的人类要如何理解声波反射、风语又或者灵能感应？哪怕死飨的模拟过程对类似的情况都做了适配，客人通常都需要一段不短的适应期。

洛现在模拟的伊玛族就是极其特殊的族群。她并无法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组成她的不是血肉的身体，是人际关系的网。繁杂的信息从每处节点涌来，当她拨动与某人间的联系，弦的震颤就会具现出她的幻体。

“伊玛族就是这样的，我们甚至难以定义他们真的是一个物种，还是一种可以交流的现象。”侍者解释道，“他们诞生、存在、消泯，一切都在无形中发生。但毋庸置疑，他们是一种生命形式，他们的生命就是他们社会关系的总集。当他们与他人的联系全都中止之后，他们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蛮新鲜的体验。”洛点了点头，“既然他们要靠与他人的联系而存在，那最初的联系又怎么诞生呢？”

“举个例子的话，比如想象中的朋友。”

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好奇心留到了她更在意的部分：“那，吃什么？”

“伊玛族是依托于社会关系存在的生命。恰如您所见，他们可以同时化身于存在关联的人身边，不受空间距离的限制，是可以因为对方的需要而随时具现的方便能力。从社会关系中凝结的情感被他们视作为食物。”侍者继续他的解说，“构成了这个模拟生命的社会关系都已成熟，随时可以析出所需的餐食。不过其中只有最特殊的那枚果实是这一次的菜品，其它的则只能算是附赠的小吃吧。”

洛挑了挑眉，她倒是也喝过澎湃的爱，饮过眼泪酿出的酒，吃过甜甜蜜蜜满是恋爱感的小蛋糕。以情绪为食在她看来大抵也就是那么回事。而对于伊玛族，要品尝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他们接近死亡，来体现他们所谓的趋死性？

她拉住了自己连到自己身上的条条无形丝线，在这个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存在顺着连接延伸了。她出现在每个关联者身边，直面他们满溢的情感。

这一个人是爱她的，准确地说，这个人爱着那个可以随时出现在他身边的幻影。他一味地相信幻影是完美的，可以承接住他所有无处安放的需求感。洛的化身是一个寄托爱意的标靶，是代表将他拯救的泥塑。事实上，正是这种需求感催生了他和伊玛族的连接，消解他的孤独感从一开始就是这具幻体的使命。伊玛族对这样的关系并无意见，将沉重的爱意照单全收。

那一个人是恨她的，那个人将自己的懦弱包裹在了仇视里，转嫁给虚假的责任人。他不愿承担责任，将决定的权利让渡给他人，这样他就可以当一个无辜的不幸者，在失败之时暗暗咒骂。虽然如此，不，正因如此，他终究是需要对方的。他需要伊玛族像是某种脑内小人一样随时随地出现，与他进行装模作样的争论，由他对每一个提案表达激烈的反对，这样他就可以适时地说上一句我早知道。伊玛族对这样的关系并无意见，将无由的怨憎全盘收下。

一个个半透明的光球从连接中析出，这些是感情的果实，伊玛族的食粮。洛指尖在光球上轻点，将它们在半空中排成一列。

“伊玛族对作为食物的情感种类并不挑剔，正面情绪也好，负面情绪也罢，这些在社会关系存续的角度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甚至很多时候，恨比爱会持续地更久。”侍者说道，“那么，哪个才是这一次的菜品呢。”

洛没有搭理侍者卖的关子，手指在光球上一一划过。这些是食物，这点毋庸置疑，但她也看得出其中蕴含了哪些情感。这里若是由余漫来吃这道菜的话，她多半是要一个个试过去的。那样对她的精神状态大概不会太好。对于仿若只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伊玛族，人们往往都毫无顾忌地倾泻情绪。伊玛族可以将这种种全部吃下，但换成这里的食客后劲可能就大了一点。

洛握住了其中最小的那枚，这是一种她并不熟悉的新奇味道。当她将这枚球体送入口中，其中包含的情绪瞬间浸润了她的心灵。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充盈而饱足。似乎她在生命中一直在寻找它，等待它。这一刻，它终于发生。漫长的等待得到了回报，蓄积的感情找到了归处。足够了，这已经足够了。平凡的不平凡的自命不凡的自己被完完全全地接受，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

伊玛族的存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们因他人的需要而建立联系，完全为了符合他人的期待而存在着。他们于他人而言是有着特定角色的泡影，而少有人试图理解泡影。

“是的，这是理解的果实。每个伊玛族都知道，得到理解近乎等于可预见的消亡，但每个人都期盼着得到理解。想要达成真正的理解实在是过于困难，但也正因如此，这对他们来说完全无法抗拒。”

洛回味了片刻果实的余味，才转回去理会侍者。

“比起它的味道，那些普通的情绪确实有些索然无味了，失去维系其它关系的动力完全可以理解。”洛歪了歪头，“那为什么连达成理解的关系也会断开呢？我从余味中尝出了隐约的恐惧和抗拒，但是我还没有完全消化它。”

“因为被完全理解是美好的，但也是令人恐惧的。人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无法直面自己。相应的，当另一个人了解自己那些不好言说的心思，接受那些自己都厌弃的缺点，在最初的喜悦退去之后，便可能会滋生出更多的不安。让人们感到舒适的或许是更浅层的理解，当对方能明白自己所有的言犹未尽，会默契地同时说出同一句话，但并不一定能接受自己心中任何阴暗的角落都无处藏身。当对方理解了你，你才被迫理解自己。”侍者略有遗憾地说道，“正视自己需要太多的勇气，更多人最终会选择逃离这样的关系。更何况伊玛族都以符合他人期待的方式维系着每段联系，几乎不可能以自己希望的状态生活。不过，哪怕没有因为恐惧而导致终止，当伊玛族只对那一段关系进行维护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就已经和对方的寿命共同开始倒计时了。”

“我明白了。”洛点了点头，“但我不认同。”

她揽起剩下的光球，一并送入口中。

“你们的委托我听到了。”海希翘起腿，对着包裹在黑雾中的红色半脸面具摇了摇手指，“但是，我拒绝。”

“为什么？截留新死之人的中途之城，你们肯定也会有想去确认的东西。”死飨的发言人说道，“更何况……”

“更何况，既然听到了这个情报，鹏洛号早晚会到达那里？”海希嗤道，“耍这种小聪明，你们对鹏洛号也了解了不少吧。”

“一些流传尚广的情报而已，鹏洛号的行迹遍布宇宙，正好我们可以从泛宇宙范围内听取传闻。”

“既然你们也听过鹏洛号的名声，那又是什么让你们如此不尊重我？”她直起身，“把委托内容藏在菜品里，以为我知晓了情报，无法置身事外就会顺势接下委托？怎么可能。”

“这对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且我们会提供相应的报酬……”

“委托什么的，我现在没这个心情。”海希摇头道，“藏头露尾躲在面具后面，弄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宣传你们那套趋死性的理论，我现在倒是对你们更好奇一点。”

海希突然挑了挑眉，转头看向了身侧。她的目光像是穿越了墙壁，穿越了空间，注视着远处发生的事情。

“说起来，我们确实是要聚餐来着。”海希笑了笑，“好在现在还不晚。”

她抬起手，撕下了面前的半脸面具，跨步走入了逸散而出的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