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希给洛套上了自己的风衣，微微屈身将她放下。她的赤脚轻巧地落在地面上，却意外地微微陷入其中。

明明刚刚还是坚实的地板？海希的皮靴在地板中晃了晃，反馈回来的感觉有点类似胶质，又有点像是在粘滞力很高的液体中趟水前进。她略有惊讶地挑了挑眉，又把洛提起来左右晃了晃。很遗憾，一切并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

“混沌的读数突然开始上升了，按这个速率，没几分钟就要相当于直接泡在混沌空间里了吧。”海希的语气听起来倒是饶有兴致，“你有什么头绪么？”

“没有。”洛摇了摇头，她其实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在说些什么，只是随口应和了两句。

“根源语？”海希的表情中流露出了刹那的意外。

事实上，虽然她是提问的那个人，但海希根本没想过这个人是否和她语言相通。毕竟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一点。海希从不在学习语言这种事上花费什么时间，她可以对任何人用通用语——或者，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某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家乡话——聊天又或争论，反正她只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也就心满意足，才不会在乎对方有没有听懂如何回应。

语言相通自然是好事，但即使不然，也不过是一个翻译器的事情。反倒是根源语本身可能含有着更多的意味。

洛微微歪了歪头，比起她常见的那些访客，眼前的人要更好看一点，但一样地不知所云。

好在她早已熟练掌握了一套敷衍的流程，现在换一个使用的对象也是轻车熟路。

“什么根源语？”

“这一两句倒是说不清。”海希摇头道，“现在也不是慢慢聊的时机了，你对这里熟悉么？”

“这里？”敷衍的秘诀就是从对方的话中找一个关键词，转换成问句再抛回去。洛深谙此道。

“我的船客们还都在这里的某处探索，现在混沌影响涌入的速度如同拔了异空间上的塞子一样，难说他们会不会有危险。”海希转身，拉住了洛身上自己的风衣袖口，“现在要优先去找到他们才行。”

“那我可能帮不上忙。我对这里是什么地方一无所知。”

“明白了，没关系，也多花不了多少时间。”海希眨了眨眼，“抓稳我。”

她展臂一揽，将洛抄进了怀中。她单手抱起洛，看似只是普通地迈步前进，空间却像是主动将远处的地面拉了过来，使两人在走廊中飞速前行。

“刚才我们所在的房间是‘实验室’，处在这个研究基地的最中心。在发现你之前，我还以为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人在了。”海希边走边道，“是令人好奇的事情呢。”

“抱歉。”洛完全处在状况之外。

虽然她模糊记得自己似乎一直活在全不相同的经历中，但她仍然能稍微意识到，从那个世界被刺破的时候开始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证据就是现在她的脑中因为各种信息乱成一团。现在她是可以思考的，虽然她仍然不擅于此，但限制她思考的措施已经不复存在了。

“啊，不用在意。”海希说，“比起由别人告诉我谜底，我是更喜欢自己拼凑线索解谜的类型。”

她随意踢飞了从脚边钻出来的地鼠，踏上了标注着“加速带”的地板区域。

随着两人不断前行，四周的环境也开始发生毫无根据的变化。不过海希对此不甚在意，而对洛来说，这反倒是更加亲切的环境。

她们再次听到人声是在走过“居住区”的牌子之后，传入耳中的不是一两个人的谈笑，而是堪称鼎沸的人声。

“最近实验出了不少成果吧？”黑发的女人熟络地拍了拍几个研究员的肩膀，自如地参与进了他们的讨论，“我有听到消息，上面要给我们加预算了。”

“老样子啦，在五十四个‘聆听者’项目中，我们不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第一么。”白衣的男人故作谦虚道，“都是当时抽了个好签啦。拿到了更好的实验素材。”

“等经费增加了，一定会得到更多成果的。”

“这就要看那位给不给这个面子了，不过经费多了，最后不还是我们的福利么。等下次休假或者运输船来，就可以好好奢侈一下了。上面的大人物只要得到成果就好了。”男人脸上闪过了瞬间的不悦，但很快收敛成了笑容：“你是哪个部门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还是个新人啦，资历比你们差多了，很多事都还不大懂。”女人含糊道。

“这样啊，我可是这个研究基地最早一批人了，十一年前这里刚建好后第一艘船上就有我在。”

这本是一句简单的自我夸耀，却意外引起了一片嘈杂。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在这里四十多年了。”提着酒瓶的老人不满道。

“这个研究基地不是前年刚建好嘛，你们在说些什么？”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反驳道。

不同的声音愈演愈烈，女人默默向后退了一步，在身边升起了半透明的护壁。

争吵仿佛达到了某一个阈值，无法就时间达成一致的人们在差不多的时间炸成了烟花，炸成了白鸽，炸成了番茄与芹菜的汁水。无论哪一种，都被护壁阻挡在外。

她叹了口气，整了整衣领，又转进了另一个人堆。

“下次运输船什么时候来呀，有点等不及了。”她故作夸张地长叹道。

“不是还没离港么？”

“据说下周就来了。”

“运输船刚走吧，忘了什么东西没有买么？”

几道不协同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叹了口气，再次升起护壁，挡住了炸出的鲜花、风筝与小丑盒子。

看来时间相关的话题是一种禁忌，容易让参与讨论的人意识到其中的不谐之处，进而导致崩坏的发生。女人总结着自己目前已经掌握的信息，盘算起下次该用什么话题加入谈话。

这个研究基地是完全围绕那个“聆听者”的研究项目建立的。大概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整个研究基地处在远离居留地的宙域内，没有个长假甚至不够去最近的空港跑个来回，只能等每三个月前来一次的运输船。

这个研究好像是上面颇为重视的项目，所以哪怕结果产出几乎全靠运气，增加投入的效果也并不显著，上面的人仍然会不断追加预算，可见确实有着不错的成果。

她考虑着该从什么角度继续刺探更多的信息，只是稍微多进行了片刻的思考，她便感到大厅中的人声仍然嘈杂，却弥漫起了一种怪异的氛围。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抬起头，整个大厅中零零落落聊着天的人口中话语未停，却一个个将视线转了过来。

数十道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即使她没少见过更加诡异的场面，也难免感到一丝胆寒。

她来不及多想，硬着头皮迎着目光加入到了另一组对话中。如果无法在这个环境中融入其中，她毫不怀疑自己会被这些暂时无害的人袭击，或者发生些什么更加诡异的事情。所幸这次的装腔作势也得以顺利进行，好像这些人只是被某种外来之物接管了视线，与嘴上进行的对话并不相关。

就在不久前，她还在这个居住区探索的时候，她只期待着找到几本留有只言片语，可能一到关键地方全是残页的的日记之类——她从小到大的书籍游戏里几乎都是这么写的。所以当这些人突兀地在大厅中出现的时候，她其实还蛮兴奋的。

她只是稍作接触就得以推测出来，这些人只是重现曾经生活记录的幻影。他们是被截取下的一个个截面，一旦意识到与现实的不同，怀疑起了自身的存在，他们就会如肥皂泡般破裂。

只要一副自来熟地融入其中，半强迫式地插入对话，保持满是压迫力的自信，那就没人能找到空隙去怀疑你的身份。这在开始就像是单纯的厚脸皮，但只要毫无犹豫地贯彻到底，那你就是社交场上的豪杰，能在每一桌都混到免费酒水的核心人物。随着对话的不断进行，之前得到的信息又可以活用到下一次的话题中，持续巩固自己身份的可靠性。

所以她一开始在这个环境中如鱼得水，但这些毕竟是用于常规情况下的理论，当幻影的数量随着时间不断增加，多人间的认知冲突更难规避，她就开始多少有点骑虎难下了。

“没用的！都没用的！航道已经被彻底封锁了。”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狂乱的呼喊声从不远处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老人神情激动地破碎成了狂暴的浊流，将周围的一切裹入其中。

她闭上了眼。

护壁没有升起，也没有任何接触的触感。当她睁开眼，幻影们已经和他们最后的声音一同消失。

“原来你也喜欢等到关键时刻才出场。”她松了口气，对着面前的两人挥了挥手。

“看你好像还挺乐在其中的。”海希侧头看向怀中也在小幅度挥手的洛，“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船客。”

“地球人，余漫。”

作者有话要说：聆听者相关设定参考：全金属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