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回转过身,看着我道:“家兄已出游,公子叫错了人。”
我拱手笑道:“一时恍神,阁下勿怪。”又见桌上放着一个棋盘,棋盘边上两个竹筒棋罐,里面装着一黑一白圆润的棋子。
那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已经有些模糊,
浑身朱红的沉木却十分圆润,
可见这副棋的主人经常把玩下棋,
我看着棋盘,邀请道:“可以再叨扰阁下片刻,对弈一局吗?”
他道:“好。”
两人隔着低炕,席地而坐,
童子奉茶上来,
我一边饮着碧绿沁香的茶水,一边摸着竹筒里圆润的棋子,执一枚黑子先行一步,落在一个十字格处,他随之跟上,我再落子,他几乎不用思考,手一挥,白子便落下,
不过须臾,
黑白棋子已经在棋盘上交叠相错,
我心中暗自惊叹:人世间还有此等高手,从未遇到过。
棋风如此霸劲,攻势猛力,又帷幄在胸,走一步,算五步,走两步,算十步,
随着时间推移,
我落子越来越慢,
放下茶盏,
凝神眼前的棋局,
纵横交错的棋盘之上,已经没有多少路可以走,
对方将所有的生路堵住,
只余下三条路可以走,
但每一条,似乎都藏着未知的风险,算不到棋的结局,不知道输赢。
我把玩着手中棋子,抬眸睃着对面饮茶的人,道:“阁下如此精于下棋,为什么当年允王设天下棋局,先生未到京城与之对弈?先生如果去了,这天下第一棋手的名号便归先生所有。”
他低眉笑道:“允王风采过人,我去,纵然赢了棋局,也难赢允王潇洒肆意的神采,再者,我恐怕也不是天下第一的棋手。”
他的手骨很白,很细,执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再杀一条生路。
三条路,
只剩下两条。
我摩挲着指尖温润的棋子,看着棋盘,思忖片刻,道:“男儿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碌碌无为,匆匆生白发,人将老,枯骨埋坟冢,一事无成,空嗟叹。”
他愣了一下,
我指着墙上苍穹雄健的字,道:“令兄所写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一幅挂在角落里的字画,
像很久没有擦拭过,
上面落满了灰尘,
泛黄的宣纸泛灰发暗,
纸面有些龟裂,
一道道细长的缝隙,将字割裂开,像一个破碎而久远的被人遗忘的残破旧物一样。
他目光有些凝滞,
过了很久,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清茶,道:“家兄多年前所写。旧时有志,欲行天下大事,但未得时机,四方未定,战乱不息,朝纲不稳,庙堂动荡不安,难以施展抱负,故而夜来饮酒,酒后生愁,挥墨落笔,写下此联,让公子见笑了。”
我执手中黑子,落在棋盘上,端起桌前茶盏,浅啄一口,道:“如今,天下安定,朝纲稳固,正是令兄施展才华抱负的时候,为什么反而出游,避不入仕呢?”
他正要落了的手顿在那里,
一双眼睛转眄流精,明眸如月,倾泻一瀑华光,
两瓣唇,润如珠玉,带一抹浅笑,
靥辅承权,卓越娴雅,
虽然过了而立之年,
却透着几分艳丽飘逸,骨骼清越,
又带着成年男人特有的沉稳内敛,
整个人动时如凤凰飞于九天起舞,绚烂夺目;
静时如处子抱琴坐于幽林间闲坐,沉静如水,清清尔雅,
一身紫色绡纱衣,简洁明快,犹如云卷云舒,
耳边垂着一对玉观音坠子,
与昨夜舞扇之人所戴得一模一样,
面前的人,不是炎郎又是何人?
不是宇文炎烈,又是什么人啊?
浊世佳人,
人如奇玉,
独立于世,
玉软花柔。
心中有乾坤,胸中有韬略,
侠心柔骨,又见鲲鹏豪志,
十年磨剑,只为一朝入庙堂,匡扶天下,造福黎民百姓,定千秋之业。
如此百年难遇的俊秀人杰,
我怎么允许他如野鹤漂流于外?
他必是九霄庙堂之上的股肱之臣,帝王之左膀右臂,助我的夫成就不世伟业,定符氏江山五百年根基。
对坐的人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笑道:“天下安定,朝纲稳固?言之过早。”
我看着棋盘,
他白子落下后,
两条生路,
只剩下一条,
但这一条,诡谲多变,也不能算出胜负,
与此人对弈,
如饮好酒,虽然醉了,却无法停杯。
我从棋筒里摸出一枚黑子,看着对面饮茶的人,道:“如今南国不也越界,西凉有太子在宫中为质,楼兰已灭,沙漠小国也闻声而伏望,先生为什么还说天下安定,言之过早呢?”
他低眉浅笑,指尖滑过桃木杯的边缘,珠玉润唇吹了吹茶面上漂浮的薄薄轻烟,眼帘轻掀,一双如深潭一样的棕色眸子泛着波光清辉,
如霁月一般的眼儿狭长,眼尾微微上翘,道:“这是边境的安定,却不是天下的安定。”
我好奇道:“什么是天下安定?”
他抬眸望着我道:“朝纲固若金汤,四海不敢妄动,此谓天下安定。朝纲危如累卵,四海虎视眈眈,怎么能说天下安定呢?”
我心魂凝滞,手中棋子掉落地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儿,
回过神,
再看棋盘,
只剩下五步,
他再落一字,
胜负便知。
我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棋子捡起来,擦了擦,放在棋盘纵横的十字格处,道:“朝纲如何危如累卵,愿先生赐教?”
他凝视着棋盘,良久不语,
远山眉微微蹙起,萦绕着淡淡的忧愁,
唇角微扬的弧度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下,
神情肃穆,
眼神有凄凄之意,
好似为谁惋惜,
又好似有些伤心,
我再三追问。
儒雅的人答道:“自太宗之时起,符氏皇族,嫡系人丁稀少,太宗唯有一子,是当今天子。”
我道:“此事,众所周知。”
他眸色闪动,眼中似有不忍,望着我道:“如今天子娶一妻,爱之甚深,三宫六院皆空,独宠一人,此,伉俪情深,令人艳羡,然而……”
我道:“然而,他是男子,不能孕育子嗣,此便留下祸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