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里的少年永远热烈。

笛泊舟坐在断桥上饮酒，他的红衣一如天边的晚霞般绚丽夺目，她坐在他的身侧，随着拂面的春风，是他身上的香，清爽微微泛苦。

“阿思，你去过戈壁沙漠吗？”

他忽然问道，她局促地摇头，听见少年清朗的笑声：“那等我们成婚，我带你去看一看——我家就在大漠，那里沙如雪，月似钩，白草黄沙，一眼望不见尽头，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只好红着脸点头，想起家里父母的要求，还是有点不安，又不知道该如何说，笛泊舟挑了挑眉，勾着她的肩膀笑：“你可不止千金，这样算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他将她扣在怀里，她听见了他胸腔震动的笑声，清新芬芳的香气，略带一点苦涩，她还闻到了他喝的酒香，那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辛辣，他身上的气息，让她奇迹般安定下来。

“我等你回来。”

她仰着头看，他的脸庞沐浴在夕阳的霞光之下，眉眼是意气风发的笑意，疏朗热烈，唯有含着酒香的唇落在她的眉心，“快则两三月，慢的话，半年之内，我一定会回姑苏。”

她唇边的笑甜蜜而羞涩，重重地点头。

而等杨故思梦醒，空荡荡的房间，唯留一室化不开的中药酸涩与苦味，让人喘不过气。

侍女端来药碗，她沉默地接过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一直停留在嘴里，由远及近的银铃声，让她心神一震，那是角公子的女儿，念小姐一蹦一跳进来。

“婶婶，婶婶，我来看你了。”小女孩睁着一双圆乎乎的眼睛，人刚刚有床高，费力的趴在她枕边，“爹爹让我过来陪你说话。”

杨故思闻见了念小姐身上香甜的气息，她只是静静笑了一下，听着小女孩叽叽喳喳，安静又耐心。

“婶婶认识我阿娘吗？”念小姐捧着小脸，她脸上隐约浮现一种期待，没等人开口，就急切道：“我听爹爹说，我阿娘叫‘浅浅’可我问他，他却不肯提起她，叔叔也说不知道，婶婶认识我阿娘吗？”

杨故思摇了摇头，她嫁进来的时候，角公子便已经有孩子了，她似乎听人说过，念小姐的生母跟无锋有关，只是这些无端的谣言，并不适合跟一个孩子提起。

念小姐失落地低下头，“好吧。”她摇头晃脑，捂着嘴偷偷笑，“他们不告诉我，等我长大了，我自己去找她——我才不是没娘的孩子，我有阿娘！”

她心里一痛，是一种酸酸麻麻的感觉，怜爱地抚摸女孩懵懂的眼睛，“是谁这么说的，你有没有告诉你爹爹？”

念小姐点头，她微微抬起下巴，是虚张声势的骄傲，“我当然告诉我爹了。”

杨故思扯了扯唇角，她望着念小姐稚嫩天真的脸庞，恍惚间能看见她未来的孩子——如果，她诞下一个孩子，会不会也如她一般被人摆弄一生，又或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受尽委屈。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精神不济，她喝完药又困了，硬撑着陪念小姐说了一会，等小女孩走了，才接着入睡，明明两三日都没用膳，她却丝毫不觉得饿，唯有疲倦与困乏折磨着她。

她又梦见了笛泊舟。

他坐在乌篷船上，笛声悠扬，散入春风，她就坐在他的身侧。

姑苏春时的夜晚，满是湿润的香气。

她静静地坐在爱人身边，他们没有说话，她却感觉到一股久违安宁舒心，像是春时温暖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她的身上，是那样热乎乎的，就像他落下的唇。

不——

杨故思猛然察觉到不对，张口的时候，鲜香的汤汁已经流入喉咙，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强势阴鸷，她挣扎地推搡他的胸口，徵公子脸色骤然阴沉下去，擒住她的双手，更加猛烈地吻下来，他抢夺着她的呼吸，留下的唯有深刻的苦涩冰冷。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他捏着她的脸颊，伸手将碗递到她面前，言简意赅：“喝。”

她捂着胸口，他刚刚喂进去的鸡汤，从喉咙灌下去，除了满嘴鲜香，便是胃微微翻滚的疼，徵公子微微皱眉，她看着眼前的鸡汤，气味有种莫名的腥味，终于忍不住干呕。

徵公子捏着她的手腕把脉，半晌，他才愣愣移开视线，“跳如滚珠。”

他一把拥抱住她，杨故思只听见他兴奋的笑声，“我们有孩子了，你怀孕了。”

她心骤然沉下去，浑身发冷，终于还是来了。

明明她做了措施的，可还是没有用。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折磨她。

随着她的沉默，徵公子的笑声渐渐消失，他狐疑地看着她，歪了下头：“你不开心吗？”

不过很快，他紧皱的眉头又松开了，“旧尘山谷终日毒瘴缭绕，你不喜欢，也很正常，不如我带你去附近的镇上看一看吧？只要小心点，别被长老知道就行了。”

徵公子眼睛明亮，抿着唇笑：“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找我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以后就有人陪念儿玩了。”

他迫不及待夺门而去，她旁边的侍女沉默了片刻，小声安慰她，她只是静静地点头，默默盯着自己的小腹，攥紧了拳头，浑身发冷，牙关都在发颤。

她不想把自己的孩子，带到这样一个世界。

因为她胎像不稳，身体孱弱，徵公子最终还是没有带她出去，她沉默地接受了他的安排，医馆很快送来了各色各样的药丸，侍女说，好多都是徵公子亲自做的，她扯了扯唇角，背过身假寐，却不知不觉陷入睡梦。

她梦见了家里花园里的秋千。

她坐在秋千上面，丫鬟在后面推，越飞越高，她伸一伸手，似乎就能摘到枝头垂下的桃枝，轻盈明亮。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她身上。

哥哥在她前面坐着看书，他含着笑容看她。爹爹阿娘相拥站在回廊，他们小声地在说着话。

真幸福啊。

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画面忽然一转，小桥流水，细雨连绵，乌衣红发的少年，快步朝她走来，他笑容爽朗热烈，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跟着他，奔跑在狭窄的青石小巷，急促的风声，全是清爽微苦的气息。

杨故思从未觉得这般轻盈，好像一切的束缚都挣脱开了，急促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有些害怕，但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阿思，跟我来。】

笛泊舟拉着她的手，回头望着她笑，灿烂明亮的少年，义无反顾为她奔赴山海，迎来了自己的死亡，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杨故思最后听见的唯有侍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呼唤，而她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这个孩子深爱着它的母亲，它给予了她一直渴望的平静与安宁。

她终于逃离了旧尘山谷，可以和她的爱人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