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望洗完出来时岑溪在异常投入的发呆。
直到站在岑溪身边,那人还没注意到他。
慈悲又冷漠,疏离而充满神性,像个旁观者。
荆望想起来那天他试探要不要找对象岑溪就是这个眼神。
“怎么了?”
“没事。”
荆望探究的眸光定格在他脸上:“不开心可以跟我说。”
“没有不开心。”他仿佛被惊醒了一样脱离了那种状态,那种神性消失的无影无踪。
“去洗澡了。”说完像是踮着脚尖走路一样,非常轻快的去卧室拿睡衣。
今天穿棉麻睡袍,他很喜欢这一套睡衣。
荆望隐约感到不对。
岑溪经常不吹头发,反正它自己会干。
荆望抬眼,怔愣迅速在眼底流转,他还没见过岑溪穿这种风格的长袍,在岑溪的婚礼上的长袍是类似中式茶服的,较为飘逸而不规则的衣摆,整体风格都很飘逸。
睡袍是西方复古宫廷风格的长衣,质感更强一点,也更厚重。木耳边风琴褶灯笼袖,还有同风格的束脚裤,这让他散发出某种奇异的华丽美感。愈发凸现出浓重的破碎感和难以言喻的神经质。
甚至让荆望产生了一种岑溪很危险的错觉。他直觉现在并不适合进行谈话。
“还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荆望想。
“过来。”但他仍然朝他招招手。
“干什么?”荆望的语气并不像商量,他非常讨厌这种命令式的发言。于是浑身仿佛冒出了一颗颗的尖刺,弥漫着抗拒的气息。
他在岑溪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感。
“吹头发。”荆望举了举吹风机:“你头发长,不吹干的很慢。”
“实话说我现在感觉不太好。”岑溪说:“不太想过去。”
“没关系。”荆望想了会儿:“给你的钢尺带着吗?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试试带着它过来。”
岑溪没什么表情:“带了,我调整一下状态。”
荆望是从抽屉里找到的吹风机,看起来很少被主人使用,他带着吹风机来到岑溪附近。
卫生间外洗手池镜子旁边有插座可以供吹风机使用。
岑溪呆呆站着,荆望丝毫不受影响技法生疏的帮他吹头发。
荆望的视线在身旁的镜子上停留一瞬又转回岑溪苍白的脸上。
“今晚怎么了,可以说说吗?”
岑溪忍不住扶上洗手台,额角是冷汗:“老毛病。”
荆望察觉不对便关掉吹风机。
“嗒。”的一声像是按下开关键。
脑海里一幕幕仿佛是点开了无法关闭的播放键,他开始急促的喘息,熟悉的恐慌冒出来。
岑溪在发抖,胸口起伏也更大了,强烈的自我厌弃几乎要将整个人溺死。
荆望提前做过功课当即将人打横抱起到沙发:“别喘!深呼吸!慢一点!”
荆望想不通哪里出了岔子,他也暂时没时间去想这些。
太近了,岑溪更难受了。
“你…离我远一点…”他艰难道。
他离的远了一点,只有手还在帮岑溪顺气。
“…别碰我…”
仿佛惊雷乍响,难道……
荆望立刻收回所有肢体接触,果然…!
他完全没想到岑溪应激这么严重,几乎到了没法有除了手以外的肌肤接触的地步。
过了几分钟……
“岑溪?”
“嗯,你别碰我,让我休息休息……”他疲惫道,眼皮几乎都睁不开。
荆望把毛毯给他盖上:“好。”
谁也没做声,岑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荆望知道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安静陪着他。
岑溪意识混沌不清,但他清楚,他太害怕了。一想到可能被人知道,被人嫌弃,被人用异样的眼光凝视,然后被背叛,被厌恶,甚至更严重的…被当作猎奇或怜悯对象分享…根本忍不住产生恐慌感。
现在荆望对他多好他就有多恐惧。
名为“过去”的癌症早扩散到身体乃至灵魂的各个角落,从怕喜欢一个人,到怕和人接触,怕和任何活物建立长久的感情联系,暮然回望,才发现已是痼疾难医。
他目前只有勇气接受这一种稳定的一切都有把握的安全的生活方式。
树的一生会有无数伤疤,然而伤疤也只是伤疤,如果伤疤未完全愈合,那就并非伤疤,而是感染炎症然后死亡。
他做不到让这个伤口愈合成为疤痕便只能带着它继续生活,其实也还好,对于岑溪来说只要不让它感染就可以了,像他一贯以来所做的一样,不去回想不触碰不尝试新的更深的感情关系,总归值得做的事还有很多不是非要有亲密关系才能活着。
他早就看透了,只是毕竟伤口没有痊愈,接触到会疼。
有一段时间肖阿婆经常念叨他,让他出去走走,走远一点,去看天地,看山河湖海,或者旅途上的一朵小花,结交新的朋友,可他放弃改变的可能,他不敢。
他以为就这样了。
或许是受到刺激岑溪又做噩梦了。
梦很长,岑溪又回到那个小村镇。
沈李村。
“你什么时候走?”少年的声音平静。
沈丘坐在老旧的木长椅上抽烟,不管是长相还是异常标准的普通话都更具有欺骗性,如果不考虑他令人作呕的一切行径。
他知道他妈就是被这口标准的普通话骗了,下意识把这男人当做了和她一样的城里人降低了警惕心。
他说:“老子什么时候走关你什么事。”
少年面无表情:“要交书费,你把钱给我。”
沈丘吐了口烟:“又要钱啊?你们学校够黑的,我初中都没……”
沈溪闻言不等听完便闭嘴转身打算去院子里给岑玉瑕帮忙。
“等等。”男人的眼睛在少年清秀的背影停顿了一下,微微眯起:“多少。”
“一百九十八。”少年脚步不停走向屋门。
“回来。”
沈溪不理他。
“岑玉瑕。”他妈疯了以后不定时哪一会儿叫妈没反应,就改叫名字了。
女人的眉眼骨相依稀能看得出曾经是个美人。只可惜已经被蹉跎的不成样子。蜡黄的脸,眼角层层的皱纹和瘦出骨头的面颊,双手上厚茧皴裂遍布。整个人都散发着枯萎腐败的气息。
岑玉瑕意识混沌的回过头却没说话。
“老子叫你呢!?聋了?”沈丘被他点起来满腹燥气。沈溪长的和他妈太像了,都是一等一的漂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岑溪被拖了回去。小腹挨了一脚,然后躺着拖回去。后背一定被擦伤了,所幸今天的院子扫的很干净,地上没有大的石块。
他妈就那么神志不清的看着,看着他被强迫,毫无所觉不明所以。
沈丘提着裤子走了,走前又踹了少年一脚,才从口袋里掏出来皱巴巴带着世上最臭不可闻味道的几张纸币扔在地上:以后要钱拿你自己换。
他躺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到他以为他已经死了。
沈溪跪在地上扶着马扎呕吐,他妈畏畏缩缩的蹲坐在院子里的井口边看他。
吐完他打了一大盆水,冷热不知的想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刷干净。水换了不知道多少桶,直到深夜…凌晨,他几近昏厥的躺在井边。
水一直是冷水,林城四季分明,乡下村镇更是,十一月的天气冷的能把人冻成冰。
他时不时就想,他妈为什么不再多傻一会儿,就那么让他死了不好吗?
沈溪冷眼看着他妈一个劲的跟他道歉,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对不起,他早就看破表象视若无睹了。
荆望看着岑溪突然精神恍惚的挣扎着坐起来,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往卫生间走。
最后在马桶边吐了个天昏地暗。然后浑浑噩噩的洗脸,沐浴。
一路有惊无险,只在拉开浴室隔断门的模样险些磕在门上,荆望赶忙去扶,岑溪反应剧烈,门都没出又回去吐了一遍重新洗了一遍才出来。
荆望不知道过去的岑溪会怎么样,但在现在的他看来碰一下皮肤就要洗澡已经非常严重了。
他再也不敢触碰岑溪,只是默默的跟着他,陪着他。
岑溪疲惫的回到沙发,仰着头看天花板,他不想睡。他以为他习惯了的,到头来发现习惯不过是掩盖。碰到了还是会疼。意识和身体本能是两码事,他不想睡,但是太累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躯体,不过五分钟就又重新回到了梦里。
荆望坐在地毯上,岑溪躺着的沙发旁边。夏季天气比较热,但地板上还是被岑溪垫了很多柔软的地毯。尤其经常呆的客厅沙发还有阳台上,除了地毯,还有各种抱枕和毛毯,很温馨。
荆望隐约明白为什么岑溪的家总是很的软和的样子,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的治愈自己。
好在夏季空调是一定会开的,就算垫上毛毯打开空调后温度正是刚好的。
荆望想要拥抱他,可却不能这么做,岑溪应激加重他更无能为力。
耳边细碎的声音搅乱思绪他在冰箱里拿了瓶汽水,听着岑溪小声的梦话。
“为…什么……”
“一样…都…一样…”
“杀了他吧……”
“我去…你…说…不知道……”
“…好疼…妈妈…岑玉瑕…妈妈…”
“你说话……”
“不要…不要看我…!”
他侧脸下的靠枕湿出一片痕迹。
岑玉瑕……无意识把目光放在岑溪身上的荆望瞳孔皱缩,他意识到什么。
那不是睡袍,是裙子……
“裙子………”
易拉罐扭曲着,气泡和水争相溢出,森寒在眼底结冻,荆望第一次后悔,那天他该杀了沈丘,直到水渍浸湿脚掌,他弄脏了岑溪的地毯。
荆望捋了一把头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去了次卧的阳台。
他那次去找了陈红霞,女人听了他的来意后一直夸岑溪听话负责任能定事还孝顺,跟他说除了他爸不是个人家暴别的都很好,找对象不要紧的,大不了以后不联系就行,让岑溪入赘也成。女人去拿出女婿带回来的茶叶上厨房烧水泡茶,这间隙她男人从卧室出来吊儿郎当胡子拉碴。和岑玉瑕的夸赞不同,男人完全相反的鄙夷不屑。
他嗤笑:“你信她,沈溪是个烂货,跟他爸一样恶心人,俩都不知道干了几回了,我从他家门缝里瞅见过他爸弄他,他妈就搁旁边看着呢。”
“我算是开了眼了男的跟男的还能玩,他爸也真变态,儿子都哕了还能继续,真恶心。”
“不过也是。”男人话锋一转:“毕竟他儿子那么漂亮不看前面和女的也差不多。”
荆望双眸中已经盛满令人发指脊背发寒的戾气。
陈红霞在泡茶,乍然听见客厅的声响丢了手上的杯子往屋里跑。
荆望机械计算着每一拳的力度,控制在赔钱不判刑又下手最狠的标准上,钱他有的是,够不到判刑标准也赔不了多少,况且从刚才两人分歧严重的言辞和一听他问岑溪立刻把男人关屋子里这两点看上就算他给陈红霞也未必肯要。
梦里——无论沈溪少次嘶声喊叫,女人都只是沉默着不言不语。他似乎终于妥协了,放弃了挣扎。
绝望自眼眶蔓延,滴落,光一次又一次的熄灭。
她沉默的用自己的裙子为少年裹上身体。那是一件质感很好的和纸一样颜色的复古洋装长袍。
如果荆望能看见回忆就能确定这件衣服就是岑溪身上穿着的那件。
它也是岑溪手里唯一一件岑玉瑕的遗物。
清晨,客厅的遮光帘没有被拉开。
他被惊醒,颊侧是未干的湿意。
隐约能通过影子看见阳台坐着人,他仰着头靠坐在豆袋旁。
沈溪双目没有焦点的盯了一会儿空气,然后直起来,掀开毛毯缓缓朝着阳台地台走去。
荆望就那么看着他,一步一步。
直到…近在咫尺。
沈溪蹲跪下来,将自己埋在他怀里,他偶尔想要一个拥抱,在此之前却从未有可以将就的人选。
荆望托起他的头脸,轻轻的配合的又小心翼翼的拥抱他,仿佛担忧他被伤害到,又好像在告诉他。
没事,我不在意。
“是美梦。”沈溪想:“就算是暂时的。”
荆望不知道他有多恶心,但他愿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拥抱他。
被荆望抱着仍旧很疼,相较于慰藉终究不算什么了。
岑溪闭着眼伸手够荆望,遮光帘被他无意间扯开一道缝隙,清晨的阳光从缝隙撒下,正落在沈溪身上。
荆望微微眯眼,在光照下的某个角度水痕一闪而逝。
猫占据着书架的一个空隙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为自己舔舐毛发,金黄色的眼球里映衬着这温馨又莫名暗淡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