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车流零散,行人稀疏,唯独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同行。江莺拉紧羽绒服,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静,站在一个介于后街与江城一中的隐秘拐角处的屋檐下等网约车,墙上的爬山虎遗落在雪间。
她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江婉瑜的短信。
“莺莺,姑姑知道你不愿意再联系我,但是你的班主任跟我说,你又请假了,要回去照顾什么人。我作为你现在的监护人,想要知道你的安全,可以告诉姑姑是什么情况吗?”
江莺微抬头,凝望着天边浅灰色的云。
那天的一鼓作气,似乎在某一个特定的身份上,显得微不足道。
一举一动都会被得知,这是她最被动的地方。
白色的网约车停下,司机按开锁门键,江莺上车,对了一下手机后四位。
车往前行,窝在后座上,江莺滑开手机,给江婉瑜回来一条短信。
“我的小狗生病了。”
江婉瑜很快回复。
“好,带它去医院的路上注意安全。”
江莺没再回,合上手机,倚靠在车窗侧角的冰凉挡板上,垂着眸,睫毛打下一片阴影,小脸白皙细腻,溢出沉伤,难掩的酸涩浅浅淡淡地涌上心头。
快一个小时的车程,车停在半山腰。
栏杆后的林间被雪掩埋,风不客气地扑来,摩托车俱乐部伫立在不远处的空地之上。门前的黑色大棚下停着两三辆摩托车,车身都被涂上各种重金属色的涂鸦,掺杂着看不懂的英文字母。
江莺打开车门下车,按住被风吹开的刘海,快步往前走。
站在银色半卷帘门前,江莺顿几秒,才伸手敲敲。
无人应答,只有被调低的音乐声,是陈鸿宇的《理想三旬》。
江莺思索片刻,弯下腰钻进去,鞋底踩到硬硬的东西,站直以后,低下头看,是破碎的酒瓶玻璃渣。
她环视一圈,整个空间的桌椅乱作一团。
不需要在问,就可以想象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儿,起了怎样一个冲突。
头顶的灯球转来转去,将彩色灯光折射在各个角落。
江莺探头往里看,没有人。
试探地喊了一声:“有人吗?”
吧台后的杂货间,赵山正在找板手,找到后,在手里掂了几下,推开门走出去。
与刚走了几步的女孩儿对上视线。
“……”
江莺愣一下,局促地说:“你好,我找李北。”
赵山惊了一下,不自觉地挑眉。几个大男人闲聊时不是没谈论过李北谈恋爱会找个什么对象,温柔的,火辣的,野性的,从未想过是一个干干净净看上去就学习很好的女孩儿。
他思忖间,暗自想。
这大概就是每个人年少时的初恋模样吧。
“在楼上,我领你去。”
赵山好笑地把扳手放下,指了一下楼梯。
江莺拽紧书包带,轻声说:“谢谢。”
“不用,”赵山看她一眼,注意到白色羽绒服下的蓝白校服,“江城一中的?”
江莺点头:“是的。”
“高几?”
赵山狐疑地问,别是个未成年了。
江莺回:“高三。”
赵山放下心,领着她走上二楼,越过装修风格奢华的大厅,往右侧,偏僻靠里的过道里走,站在门口,听了一下,确认没什么声音。
才在江莺疑惑的眼神里推开门。
屋里酒气混杂烟味,熏得人头晕脑胀。小旭趴在椅子上,嘴里念念叨叨。另外一个少年,木着脸,比平时还沉默的缩成一团,蹲坐在墙角,抬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赵山蹙眉,低声骂了一句:“俩二货。”
江莺眼神担忧,没听清楚人说了什么,又看不见屋里情形,全被一座大山一样的大汉挡的严实,只能沉下心等待。
“你等一下啊。”
赵山说完,闪身进去,关上门。
江莺:“……”
过了几分钟,门打开,赵山扛着一个穿着酒保服的年轻人走出来。那年轻人怀里抱着一个酒瓶,嘴里嘟嘟囔囔地背着元素周期表。
好神奇一个人。
江莺愣愣地想。
“你进去吧。”
赵山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江莺应了一声“好”,让开路,好让赵山离开。
没了遮挡,江莺看清楚屋里场景,嵌入墙壁上的灯亮得刺眼,烟酒气味儿极重。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袖T恤的少年蹲靠在一个墙角,发丝凌乱无序,安静地仰着头,下颌绷紧,喉结凸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左耳上的银色Y字母耳钉悄然发着光,搭在膝盖上的手臂往下垂,骨节修长的手上缠绕着纱布,被血染了个透,颓气漫布,难捱压抑。
明明是一个很普通的场景。
江莺心尖却猛地一疼。
小时候,她做错事,会被宋云罚站,就是这样站在一个墙角。
平复片刻,江莺放轻脚步走进来,小心关上门,停在李北跟前,视线游走在他的身上,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心里愈发堵得慌。
少年的皮肤冷白,在光下呈现死寂。
那双内勾外翘的多情眼中,荒芜一片,什么都没有,比她把他带回家那天的眼神还萧条。
江莺眼一红,低声唤他:“李北。”
李北的意识被酒精浸透,几乎失去思考能力,迟缓地将目光投向吸引他的声音所在处。
明光晃得他眼花,只能眯起眼睛看。
江莺俯下身,与他对视。
李北努力看清楚她的模样,心上发着尖锐的疼。
背光处,她清润的眸子,蒙着一层灰,浮起水色。
李北下意识抬起手臂,指尖轻轻地碰触她的眼尾,哑声问:“为什么哭。”
江莺抬手摸了一下眼睛,低声回:“被一只不爱惜自己的小狗气到了。”
李北寒下眼,不冷不热地说:“那你应该把它扔掉。”
江莺反问:“为什么?”
“因为有些小狗骨子里就是个坏狗,”李北语调无波动幅度地说,“可能它天生的属性就是一个疯狗,喂不熟,还会伤害主人。”
江莺蹲下来,正欲说什么,目光一顿,投向少年冷白脖颈上右侧抓痕下的纹身。
角度问题,看不真切。
犹豫几秒,江莺伸头去看,那是两条衔尾蛇,缠绕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
江莺疑惑地移开视线,很认真地回答他:“选择一只小狗,就要对它负责,不能随意丢弃。小狗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它的主人。主人虽然可能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最在乎小狗。”
李北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良久,声音涩哑:“你为什么对一只不听话的小狗这么好?”
“因为,它是我捡到的小狗,”江莺轻轻柔柔地说,“它已经独自在路上颠沛流离那么久,我很心疼它,所以不管它怎么样,过去经历什么,遇见过什么人或者事,我都会一直陪着它。”
顿了一下,江莺又说:“它只会是我唯一的小狗。”
恍惚中,李北的防设松懈几分,喉结上下滚动,嘶哑声音涌出来:“这只小狗可能忘不掉过去,可能在过去它只配被厌弃、丢弃、辱骂、暴打,可能他会一直呲牙咧嘴的威胁人。”
“没关系的,”江莺抬手,朝他淡淡一笑,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它不曾被珍惜,不曾被爱护,不曾拥有的一切,我都会给它。我会让它知道,爱是什么样,正常生活是什么样,黎明是什么样。”
李北垂眸,低喃:“但,它永远追不上主人。”
所以照样会被遗弃,被扔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生自灭。
江莺捧起他的脸,眸光流转着坚定,一字一字地说:“不会的,只需要,你看着我,我看着光,你朝我走,我朝光走。”
她早该告诉他——灵魂不会歌颂痛苦,必须站起来暴打痛苦的来源。
李北缓缓地闭上眼,眉心微蹙。
江莺凑上去,亲了一下,努力抚平他的伤痕,松开手,语气像是哄小孩儿一样,说:“李北,你站起来,我给你伤口上药好不好?”
李北在朦胧中,看清楚她的模样。
干净,明亮,永远努力向阳。
他的眼神清明几分,抬手按住江莺的后颈,凑过去,抵住她的额头。
江莺缓慢地眨了一眼,问:“怎么了?”
“江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李北眼神危险,声音微冷,“你在试图救一只疯狗,一只睚眦必报,咬定一人不松口的疯狗。”
“……”
真是,江莺抿嘴。
只有醉酒的竹竿最可爱。
但凡清醒一点,就会变得张牙舞爪。
她沉吟半晌,很认真的问:“按道理来说,你向我求救的那天开始,就算你是条疯狗,也应该是我的狗,不是吗?”
李北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李北,”江莺继续说:“既然是我的狗,那我手里握着缰绳,该紧该松,只有我说了算。”
“更何况,你之前答应过,什么都听我的。”
江莺的尾音软绵,却字字清晰,无法忽视。
落在李北的痛苦上,一点一点催化,那些不知名翻涌的情绪聚集在一起。
光太扎眼,空气不足够流通。
李北觉得难以呼吸,松开江莺,扶着墙站起来,头晕的厉害,晃了两下,被一道轻柔的力量扶住。
他垂眸,看江莺淡定从容地模样。
江莺抬眼,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果然有点烫,刚额头抵额头,就感觉到他的皮肤温度不正常。
江莺眼神严肃起来,拉住冷沉的少年,让他在床上坐下,在屋子里寻找医药箱。
实木桌下的空地,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黄色药箱。
江莺打开,上下两层,看着不大,却一应俱全,什么纱布,碘伏,酒精,额温枪,解酒药,退烧药都有。
紧张起来的心放下来。
江莺拿起白色黑按键的额温枪对着李北的额头滴了一下。
屏幕上显示出:38.1的字数。
江莺惊了一下,眼神诧异,竹竿没给烧傻吧,下意识喊了一句:“李北。”
回应她的是少年露出的冷恹眼神。
哦,没事儿。
在墙角矿泉水箱子里拿出一瓶,江莺把瓶盖拧开,药倒在手心,抵到李北的嘴边。
“先把解酒药吃了,过一会儿再吃退烧药。”
神经被酒精麻痹到麻木,反应迟钝,只剩下李北的潜意识强撑着。
他平时很少会吃药。
药箱里那些药都是集体定期准备的,不吃两个字在嘴边滚动,没来得及说。
江莺固执地盯着他,重复一遍:“吃药。”
对于江莺,李北永远都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张开嘴吞下药,喝了半瓶水,干涩的嗓子缓过来许多。
江莺让他半靠在床上,搬个小椅子坐在旁边,给他把手上被血浸透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撕下来,涂上碘伏重新包扎好。
合上药箱,犹疑不决,再三斟酌。
江莺才低声问:“李北,你能跟我分享一下那条小疯狗的过去吗。”
明光下,正在试图控制情绪,用手心摩挲矿泉水瓶的少年顿住,修长五指蓦地收紧,瓶身深陷进去,发出刺耳的噪音,垂着的眼皮抬起,眼神晦暗一片,危险横生,直视着眼前干净又温柔的女孩儿。
江莺没见过这样的李北,冷劣气息浓郁,暴躁。
李北伸手,扣住江莺的脖子,没有使劲。
江莺被他的手心温度灼烧,身体被迫离开椅子,往前移动,几乎是靠在李北身上,呼吸间涌满淡淡地烟酒味儿,掺杂着清新肥皂香,熏得她头晕,欲动,腰就被他狠劲箍住,无法动弹半分。
江莺怯懵的眸子水亮有神,脸颊白皙柔嫩,唇瓣紧抿,呆愣地跟狠戾冷漠乍现的少年对视。
“江莺,”李北眼眸黑沉无光,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哑涩,裹挟着砂糖,“你确定你想知道那条疯狗的故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江莺:“谁是我的小狗?”
李北:“……”
片刻后。
“汪。”
以上个人趣味,请勿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