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私语似的称呼随着赵遂的动作淹没在黑暗中。

沈元安几乎是在听见声音的同时就将那盏蜡烛吹灭了，手里的书也随之放下，掩在了柴堆里。

他朝门口看去，借着月光，看到赵遂浑身像洒满了银光似的走了进来。

藏书的动作顿了一下。

沈元安的喉咙滚了滚，发出不太清亮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赵遂轻轻将门关上，借着月色走到沈元安跟前，蹲下身子，笑道：“来找哥哥。”

他说完就将食盒里的饭菜都拿出来摆在了沈元安面前，又比划着掏出小衣裳塞到了沈元安怀里。

“……你、要做什么？”沈元安的脸色有些不好，掩在重重夜色下，赵遂只能听见那顿了一下的声音。

他没在意，自顾自道：“我饿了，哥哥陪我吃点饭吧。”

沈元安沉默了一瞬，想要推拒的话哽在嗓子里，半晌不知道要说什么。

赵遂塞给他一双筷子，凑到沈元安身边坐下，催促道：“哥哥快吃，快凉了。”

沈元安身子僵了一下，他不是很习惯跟人挨的这样近，这会让他下意识的绷紧全身，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忍不住想动手。

但小皇子就跟感受不到他的推拒似的，一直热情的给他讲哪个好吃，哪道菜比较甜，哪道菜比较辣。

叽叽喳喳的，哪里像个皇子。

沈元安思绪飘的老远，想起他们白日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小皇子趴在假山上，巴巴的看着自己，向自己寻求帮助。

原本沈元安是没想理他的，但鬼使神差的居然救了人，他说不上后悔，但……小皇子不该与他这样的人牵扯这么多。

他张了张嘴，忽然态度冷硬的说道：“你不必如此。”

“啊？”赵遂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面上的犹豫还未褪去，就听沈元安不留情面的说道：“救你只是个意外，白天的事情我不会往外说，殿下也不必做这些，咱们……咱们就当没见过。”

“可哥哥的确救了我啊。”赵遂认真的看着沈元安。

他的眼睛很清澈，大概从小就拥有了想要的所有东西，沈元安看不到他眼神里有任何欲.望。

这样干净的眸子是不该与他沈元安在一起的。

沈元安浑身充满了仇恨与不甘心，他们原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沈元安别开眼睛，虚虚的握着五指，面无表情道：“殿下应该能看出来救你并非我所愿，甚至一开始我只是袖手旁观，当不得您如此感谢。”

即便神经再粗，赵遂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愣了下，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看着沈元安道：“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哥哥没有救我吗？”

他说着笑了一下，带了些自嘲，沈元安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

赵遂道：“哥哥不用把我当成小孩子，我出身元坤殿，父皇母后亲自教导，皇兄也会偶尔指点一二，在宫里待久了，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一茬又一茬，哥哥的心思……我也能猜得一二。”

“况且我对哥哥好也不全是因为哥哥救了我，我只是见哥哥面相好，觉得我们有缘分，想与哥哥做朋友罢了，哥哥不必担心太多。”

赵遂说完便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沈元安，像是要给沈元安一个承诺，认真极了。

沈元安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些话，顿时有些无措，他看着赵遂，又很快别开视线，下意识的有些心虚。

之前是他想错了，不过也对，皇家的孩子哪有真正天真的人，眼前的小皇子不过九岁，比他还小一岁，但却展现着与白日完全不同的威势。

白日的小皇子像个纯真可爱又挠人的可爱小团子，而现在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个人却是个真正的皇子，严峻、冷酷、还带着一丝看破世事的无奈。

但……沈元安没忍住问道：“殿下是怎么看出来我面相好的？”

长这么大，沈元安还从没听过有人夸他面相好这样的话，那些人不说他克母就已经是嘴下留情了。

赵遂听完理直气壮的回道：“哥哥长的很合我的眼缘，难道不算面相好吗？”

“……”沈元安不知道他居然是这样定义面相的好坏之分的，但想了想又觉得十分有道理。

只是有些话还是要提前说清楚，沈元安经不起再受一次伤，他们的关系可能只是小皇子心血来潮玩的一场游戏，但于他而言，却是匮乏贫瘠生活里的一抹亮色。

沈元安在黑暗中生活太久，这样的亮色会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试探着问道：“殿下应该知道我的事吧。”

赵遂点点头，随即又很快摇摇头，将脑袋晃的像个拨浪鼓。

沈元安觉得好笑，“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赵遂有些心虚，小声解释道：“知道……但我不是故意想查哥哥的！”

这样说有些干巴巴的，赵遂不知道沈元安信不信他，但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本以为哥哥会生气，却没想到哥哥对他笑了一下。

他们已经认识一整天了，沈元安从未对他笑过，赵遂还以为这个人不会笑。

沈元安道：“不用紧张，殿下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告诉您，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殿下可以听完再决定要不要跟我做朋友。”

他的语气冷静又清晰，赵遂却平白觉得有些难过。

他抓过沈元安的袖子，轻轻捏了捏，像对皇后撒娇时做的那样，勾了勾沈元安的手心。

“我想听！但是不是想以此权衡该不该和哥哥做朋友，而是想听哥哥亲口告诉我。”

沈元安觉得手心有些痒，却忍住了没将手抽出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不适应，缓慢而中立的告诉了赵遂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说着当年的事，又着重指出来沈元勍的病与他母亲有关，说完后便等着被小皇子叱责。

他知道赵遂是公主的亲弟弟，论亲疏远近，自然该是向着沈元勍的。

谁料赵遂听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厌恶，而是偏头对着自己笑了笑。

沈元安有些不解，他想了想，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指。

没抽动。

赵遂撅着嘴不高兴道：“哥哥讲完就要走了吗？我还没说什么，哥哥已经在心里给我定罪了？”

沈元安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被赵遂这样明明白白的指出来，却还是有些不自在。

他干巴巴道：“没有。”

赵遂看着他额角都快出了一层虚汗，心里顿时平静了许多。

原来在这段一厢情愿的交友关系中，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感到忐忑。

他想了想，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沈元安下意识的想握紧拳头，但手指被人勾着，他只能使劲咬紧了自己的牙齿，不让赵遂看出自己的不自在。

“你说。”沈元安道。

赵遂清了清嗓子，说道：“哥哥刚刚说的我知道了。”

沈元安没看他，只盯着自己面前的食盒，像是要看出一朵花出来才罢休。

赵遂能猜到哥哥心中可能和他一样紧张，明明想要，却又固执的把人推走，他理解，但却不想苟同。

人这一辈子何其短，想要什么自然就要去争取，他是张扬的，但面对沈元安时却又是谨慎的。

他怕沈元安想的太多，便故意笑道：“哥哥！谢谢哥哥肯告诉我这些，我很开心。”

沈元安悄悄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地上的枯树枝，想要汲取一点力量。

他怕赵遂后面跟一个“但是”。

他怕赵遂像沈远一样，认为是他害了沈元勍。

许是枯树枝的力量够强，或是他的愿望足够强烈，赵遂没有说“但是”。

“哥哥，”赵遂半笑着闹道：“你既是元勍的哥哥，元勍管我叫皇叔，那你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皇叔？寻规，你叫一声让我高兴高兴。”

“……”沈元安讶异的看着他。

即使知道赵遂是故意想跟他笑闹，即使知道赵遂只是想哄他开心，但他还是很惊讶。

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他一时也不知该先问什么。

他想问赵遂怎么知道自己表字寻规。

一般来说男子只有成年时才会被亲近的尊长赐予表字，但沈元安五岁时就有了字，这表字中没有任何长辈的期许，而是带着沈远对他的训诫。

叫他知道，要规规矩矩的，不要像他母亲一样奢望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还想问赵遂为什么不替沈元勍教训自己。

赵遂不是公主的亲弟吗？他合该与自己的皇姐一条心才是，按着他沈元安的头去向沈元勍替母赎罪才是赵遂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他还想问赵遂既然这些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跟自己做朋友。

自己不过是个没有丝毫利用价值的庶子，甚至还不被人承认，在这齐国公府里，哪怕一条狗都比沈元安金贵。

赵遂为什么要上赶着跟自己做朋友？

沈元安想了许多，他有满肚子的话想问赵遂，但任凭这些想法在脑海中叫嚣，他却只是顿了下，然后轻声问道：

“你叫我哥哥，我叫你皇叔，殿下，这是什么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