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家,是开国的功臣,虽不像程勇和萧俞广那般,一招一式打下天下,但是司家自前朝,便以医术闻名天下,当初收复天下最后一步,便是司家祖籍从锦州迁至皇城。
司家作为医学世家,他们肯出山,到皇城来,就代表了对新皇权的支持。
司家代代长寿安康,可偏偏在司允这一辈出的长子,自幼便有着眼疾。
司礼之父是司允,司允是当朝尚书,虽出自医学世家,司允却并不精通医术,但是膝下一儿一女,司礼和司安安,都是习医的天才。
司礼并非从出生便不可视物,只是日渐衰落,渐渐看不见东西。
司礼彻底眼盲之后,往昔可视东西的记忆也渐渐模糊,许是时间冲淡了,亦许是他从不曾去想。
可唯有那两件事,司礼常常记得,亦常常回想。
司礼幼时,司允与程杖虽同为尚书,但两人之间来往不多,司家向来不参与朝堂纠纷,而程家,人人都知道,是当年能与皇帝平分天下的门户,其功高震主之名,也算是“家喻户晓”。
但寻常人家不知晓的是,司允偶尔会同程杖私底下有些联络,也算是惺惺相惜,程杖出自武学世家,却是个实打实的文官,而司允出身医学世家,亦不善医术。
而司礼第一次看见程烟,是在程府。
那时的他先天的身体底子差,眼睛的疾患也在逐渐加深,但还不至于完全不能视物。
那年春天,程烟一袭白衣,在程府院落里,身旁摆着许多材料,她认真地做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小纸鸢。
程家为了避免皇室忌惮,府邸也较之其尚书的身份所配比而言也算是小的,只是这一举动,仍会被议论为“欲盖弥彰”。
程烟将小纸鸢放飞,可是院落太小,她飞不了,她试图用劲将纸鸢甩上空中,然后跑起来,却因着用力过猛,也没寻好位置,只做到了第一步便戛然而止,那小纸鸢挂在了枝桠之上。
司礼正巧看到,他欲去帮她取下来,却见程烟步子很利索,自己上了树,取下纸鸢,她也不急着下来,反倒是急着检查那青蛙式样的小纸鸢有没有损伤。
程烟坐在树的枝杈之间,风轻吹过,她的白衣翩跹,程烟余光注意到树下站着的司礼,笑着看向他,同他打着招呼“你便是司礼?你好呀,我常听父亲提起你。”
程烟记得程杖常同她说起,司家当初是因为萧程两家才入皇城这是非之地,可司家新一辈的司礼却患有眼疾,若有可能,倒是希望那孩子一切安康。
程烟盯着司礼的眼睛看了许久,倒是看不出毛病,反倒觉得挺好看的。
司礼见一个很是水灵的小姑娘于树枝上看着自己,她衣摆翩翩,眸中灵动,这是他于皇城中,第一次遇见这般的姑娘。
他自幼便被礼法、身份禁锢着,司家所有人自他小时便一直告诉他,他是司家长子,未来的司家家主,他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司家全部人的命运,故而他将所有礼法章典刻于心中,从未失了规矩。
这是第一次,他见人,失了礼法。
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才回过神来,端方地行礼,说道“问姑娘安。”
程烟见对方同那宫中的太子不同,心知自己亦不能这般同人说着话,便又两三步从树上下来,认真地回了礼“司公子见外,我是程烟。”
程烟注意到司礼也是一身白衣,只是他那一身衣服,很是干净,也很衬他,而自己的白衣,几次跑来跑去之下,已经是显得泛灰了。
司礼一时有些拘束。
程烟却因为寻到了二人这相似又不完全相似的地方,心觉有趣,毫不拘束地笑着说“你这一身白衣裳,真好看。”
司礼见人夸自己,又要行礼,程烟匆忙上前抬手扶着他,不让他行礼“此处就咱俩,你不必这般。”
程烟觉着若是司礼再这般行礼下去,她所有的礼数怕是都要被考核一遍了。
司礼见状只好作罢,说道“多谢程姑娘,程姑娘的纸鸢也很特殊有趣。”
程烟闻声看着手里的纸鸢,因着萧许川带自己放了一次,她寻遍皇城都找不到青蛙式样的,便只好自己动手做一个,家中院子小,故而做了个小的。
“你是个有眼光的,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带你一块做一个?”程烟笑着看着他。
司礼还未来得及回答,司允便喊他回家了。
司礼只得匆忙说道“下次吧。”
此次一别,司礼在那时,也不会想到,自他的世界失去光彩之后,他最常想起的便是那日在春景里笑着的白衣姑娘。
而后的司礼,眼疾愈加严重,双眼再不能见强光,只能在偶尔的时候瞧见些。
但司礼的守礼循章逐渐名冠皇城,也逐渐成了各大贵族世家教育自家子弟的话语靶子,如此一来,除去真正能够欣赏他,理解他的少数人,大多数的同龄孩子,都对他抱有敌意。
那时的司礼,身旁还没有赵年时常跟着,赵年的出现,还是因着后来发生的那件事。
司家的所有医书都寻人专门做了供司礼看的版本,司礼也因此自幼也没耽误习医。
那日司礼在书阁摸着医书,却忽地被人从窗外扔了石子,刮破了他的鼻尖。司礼没察觉到自己的伤口,他只能偶尔视物,今日的他碰巧能够看见。
他看着掉落在地的石子,又侧头看向窗外,有一小童朝他招手,司礼只当人是无意的,许是有事找自己。
司礼时常碰到这种事,他虽年岁小,但许多寻常的病已经能够判断,也能稍稍救治,他的书房连着外面的小胡同,司家医术冠绝天下,家喻户晓,常有孩童在他窗边找他,求他帮忙看看自家父母的病,那些孩童,大多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
他知晓那些孩童家中被钱财所困,只是出于孝心忧心自己生病的父母,故他也会出去帮帮他们,若是他帮不上,也会回家中寻了家中其他长辈,请他们帮忙。
于是,这一次,司礼也是这般以为的,他庆幸于今日眼睛能有看见,不会耽误看诊,他抬步出去。
却不曾想,他出去便见那衣衫破旧,方才同他打着招呼的孩童被另一身着锦服的孩童踩在脚底。
司礼一时间懵了,他从未见过这般场景,此处就在司家旁边的小胡同,这些人定然是不敢对他做什么的,只是那孩童,脸已经被地上凸起的小石子划破了脸。
司礼上前欲同那一群穿着锦服的孩童讲道理,他朝他们认真地行礼,还未开口,其中一人便拿起石子砸向他。
司礼下意识闭眼,他的眉弓处被石子砸破,冒出了血,混着石子碎,疼痛感传来。
司礼睁开眼,看着那群人,他还未言语,那群人便朝他做着挑衅的鬼脸。
刺耳的嘲笑声混杂着话语“不爽?不爽有本事来揍我啊。小瞎子”
司礼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如此行事,他脑中尽数是叔伯父亲的交代,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给司家惹麻烦,他强忍下心头的愤怒,他双目通红但仍旧恭敬作揖,强行平缓地劝说着“诸位,何苦为难此寒门孩子”
只是他越发行礼,越发同他们讲着道理,那群人便越发愤怒,最后朝他动起手来。
司礼被揍得躺倒在地,他一身白衣沾满脚印和灰尘,他抬起手,捂着自己的头,他想让那个寒门孩子快跑,却没有缝隙能说出话。
他意识迷蒙,眼前发昏,司礼以为自己又要陷在无边黑暗中了,可下一秒,他听见了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住手!”
话音中带着鲜明的愤怒,那群孩童四散,司礼放下捂着头的手,第一反应去寻找那声音的主人,可却见那人越过他,快速地擒下那些揍他的人,一个没跑,还踹了那些人好几脚。
速度之快,司礼只看见那淡青色衣裙的残影。
他看着她,意气风发,明明是个个子还没他高的小丫头,却出手果断,行事利落。
事了,程烟守着那一侧胡同口,那些孩童倒在地上,叫苦连天。
程烟这一次没朝他笑。
司允和程杖比跑过来的程烟慢了许多,他们忙过来扶起躺在地上的司礼,他们过来之时,程烟已经收拾完了人。
司家小厮过来擒住那几个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