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里，有些许星点悬挂在天际，康华宫宫檐上的宫灯彻夜亮着，宫人行走都小心翼翼。眼看子时将近的时候，康华宫内室随着一声“公主醒了”后终于出现了一道急促的脚步。

卫令姿睁开眼睛时，感受到自己的整个手都被人紧紧握住，手心的暖意透过她此刻冰凉的身子。

她费力偏了偏头，见到宁妃红着眼圈一直守着她：“母妃。”

一出口，声音低沉沙哑。

身边的刘姑姑上前扶正卫令姿的身子，将一直准备的水送到她的口中。留下守夜的太医听到动静连忙越过屏风，手指隔着一层细纱搭上她的脉搏。

太医把了脉，瞧了眼卫令姿的脸色，才下了定论：“公主梦魇已除，应是无碍了。”

吩咐太医退下的宁妃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怜爱。

宁妃担心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让卫令姿神色一黯，于是努力扯了一抹笑：“是阿令太任性，早膳不好好用，一时虚弱才会如此，阿令以后都会好好用膳。”

卫令姿将周围人扫视一圈，却独独缺了两个最熟悉的人。不觉心中慌乱，握住宁妃的手一紧：“母妃，绿珠和红珠难道已经……”

此言一出，宁妃手心一颤，眼神不觉看向内室屏风的方向。

屏风另一侧，卫昭正欲入内安抚的动作也因为这句话顿在原处。

他一直守在康华宫等他的女儿无恙苏醒，对于当年华阳宫中发生的一切，他很希望卫令姿没有记忆。可随着这一问，他心中所有猜测都被证实。

跟随宁妃的目光，卫令姿也看到屏风外自己父皇站立着的身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后卫令姿立即住了口，只能揣着心等着卫昭的下一步动作。

父女俩都是无言。隔着一道金碧华丽的纱制屏风，半显半透地映出卫昭久立的身形。

不知等了多久，卫昭一语不发离开，离开的脚步比往常沉重。

宁妃抚着卫令姿的脸颊，止不住地心疼：“不用担心，母妃都懂，一切都好好的。”

听到宁妃的回答，卫令姿终于放下心中大石：“母妃，谢谢你。”

“谢谢”二字一出，宁妃神眼角瞬间红了。

“公主饿了，去宫正司传唤康华宫的侍女回来伺候。”吩咐着流玉，又将内室中照料的人都支到外头的院中。

此刻，康华宫的内室之中只余宁妃与卫令姿二人，宁妃被压制的情绪瞬间汹涌：“母妃都懂，母妃都知道，可觉得你当年太小不记事，所以母妃什么都没有做。”

卫令姿神色黯然，知道宁妃说的是华阳宫中的旧事。

“那时华阳宫的事情影响实在太大，你昏迷了整整三日，我什么都顾不上，他们让把宫人处置了那便都处置了。我当时想着，总归还是个孩子，时间一久，便会忘了。可……今日母妃才知，你根本不曾忘记。”

卫令姿低下头，算是默认：“阿令记得，绿珠就是那时来康华宫的。”

幼时她的思绪记忆是混乱的，也怀疑过这件事是不是真实发生过，后来那些零碎的片段总来扰梦，慢慢地反而清晰了很多。

她总记得，东苑的华阳宫中，住过一个真心疼惜她的姑姑。

她们都生于大梁皇室。她姑姑是盛开在繁华朱门中的凌霄花，受雨露滋养，明明开得朝气蓬勃，却没有半点征兆在她眼前枯萎了。

也是因为她漏夜出康华宫，才让当年侍候她的宫人丢了性命。

这让她如何能忘？

握住宁妃的手，卫令姿努力宽慰着：“这只是阿令的一场噩梦，梦醒来后，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星夜之下，绿珠红珠被放回宫中，不深就里的二人见到卫令姿已经苏醒，都是喜不自胜。

翌日，经过一夜的休息，卫令姿调整过情绪，状态算是好了许多，就是脸上无法短时间恢复血色，故而脸色看着依然苍白。

辰时刚至，卫令姿还倚在内室休养着，宁妃便带着流玉进了康华宫，打乱了她所谓归于的平静。

宁妃一进内室，便直截了当：“周国来了人，说是周国太后殁了。”

卫令姿微怔：“母妃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不久前周国的使臣才离开邯都，当时也没听说周国太后有何不妥，怎地就直接传来殁了的消息？此时周国的使臣怕还在回程路上呢吧？这也太突然了。

“是荣安侯府差人传进来的消息。”

宁妃看出卫令姿流露出的不解：“这趟来邯都的是周国的礼部尚书姜沉。此来既为通报其太后讣闻，也为接回他们的太子回去奔赴国丧。”

“那些人昨日入京，想来今日陛下朝堂之上商议的便该是此事。”

礼部尚书亲来，郑重其事。

“嗯。”卫令姿漫不经心应和着，意识到宁妃语气中的不对劲，十分不解，“此事有父皇和朝臣商议，母妃如何这般急切？”

宁妃刻意提及萧彻让卫令姿摸不着头脑。

察觉到宁妃欲言又止，流玉不舍自己主子为难，于是上前一步：“公主可知，昨日是何人将公主送回康华宫？”

听流玉倏忽提及，卫令姿隐隐觉得宁妃铺垫的话与昨日她在华阳宫的昏迷有关：“是谁？”

噤若寒蝉，无人回答。

卫令姿扫了一眼绿珠和红珠躲闪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安：“绿珠你说，是谁？”

绿珠神情讳莫，看了一眼宁妃和卫令姿的脸色，方吞吞吐吐着。

“回公主，是……周国太子。”

此言一出，卫令姿顿觉眼前一花，整个人脸色看起来更加不好了。

流玉刻意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周国太子抱着公主，旁若无人一路冲进康华宫，宫中不少眼睛都瞧得仔细。”

看着绿珠红珠低头默认的样子，显然宫中已经传开了。

卫令姿有些生无可恋，只得暗暗发狠：“汪司珍之事尚在昨日，她们居然还有功夫在宫中七嘴八舌。”

便是要议论，淑妃在宫中这么多年才等到这样一次晋位的机会，当下汪司珍自缢的风口之中，此时宫中舆论放在毓庆宫才更应当呀。

“人伦之道，莫大于孝。值此国丧，周国太子必是要回国了。”想到宫中发酵流言的速度，宁妃不免心中忧虑，语重心长道，“及笄礼近在眼前，在他离开大梁之前，你要想法子速速遏断流言，以免愈演愈烈，今后受此之乱，后患无穷。”

“母妃的意思，阿令明白了。”

“当中弊端，如何行事，你当仔细斟酌。”

丢下这句话，宁妃终是又叹气离开。

卫令姿忍不住也是抚额一阵叹息。

“红珠，跟司药房的人说，本公主困乏不适，让他们掐着巳时一刻送药来。”于是强镇心态，思索一阵，起身吩咐着，“绿珠，梳妆。”

绿珠仔细为卫令姿添妆，将面上憔悴处悉心掩饰，眉眼扫黛，唇畔描朱，珠钿宝珏，循如往常。又到内室木桁上取过披风，为卫令姿小心披上。

当看到一个本该静养的人陡然出现在长安宫门外时，王密藏不住的诧异：“公主没事了？”

“能有什么事？”卫令姿眉目淡淡一扫，“你家主子呢？我有事同他说。”

萧彻立在长安宫中，隔着这秋日里微凉的风，素灰衣袂翻飞。他狭长的眸光落到卫令姿一如寻常精致的妆容，待瞧出几分她强压的疲态后，随后眉头几不可查皱了皱。

卫令姿眼睛直直看着萧彻，说道：“萧彻，你可以回周国了。”

萧彻仍是皱眉看着她。

“最多再过几个时辰消息就该传过来。”卫令姿以为萧彻不信，于是努力扯出一抹笑，尽量让自己的话有可信度，“放心，不骗你。”

在他们二人的相处中，卫令姿已经习惯了只有她一人言语。

周国国丧是不幸，确是是萧彻回去的好契机。

不过，萧彻能归国的缘由，她不打算从她口中说出来。

卫令姿抬头看了看天色：“离别在即，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

片刻之后，卫令姿和萧彻已经坐在御花园的名华亭中。将王密安排到了园中离名华亭稍远的位置，绿珠就近伺候着。

略一偏头，恰见两个拿着宫中器皿的侍女从园中路过。

那两个侍女目光落到名华亭时竟然表露出一丝暧昧的意味深长，直到意识到她们的动作引起卫令姿注意后二人连忙躲避眼神继续疾步走开。

“这些人就是太闲了。”想到宁妃所说的宫中流言，卫令姿碎碎念着，此时看这二人走路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刺目，于是别过脸去不看她们。

卫令姿将解下的披风随意在身前搂成一坨，当做抱枕侧过头贴脸靠上去，闭眼休寐，声音虚软地对着萧彻嘟囔道：“我有点累，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这里。”

萧彻狭目定定凝视着眼前少女，微阖着眼，头上步摇垂下的珠链落在披风上。明明掩盖不住的疲倦，却还强撑身子将他带到此处。

“咳咳。”

片刻之后，只听绿珠轻咳一声，卫令姿终是强打精神，正见几个宫中医女路过，是司药房去康华宫送药的人：“你既要走了，出于礼义，我也该给你送别。”

萧彻眉头一挑，诧异于她的突发奇想。

“我最近读了一些折柳相送的诗词。虽说现在深秋，柳色凄黄，也还是不该辜负了古人的风致。”

卫令姿歪了歪头，指着菁华湖边一处方向，眼睛弯出一个月牙状的弧度，“你帮我折一缕，可好？”

卫令姿所指之处，菁华湖边的一株柳树半依着湖心正上方的清波桥，树上光秃秃的柳枝无力垂落着。没有柳叶的枯黄枝条，并没有什么观赏的美感。

挂落在湖面上的几缕枝条随风一动，湖面轻颤，荡起圈圈涟漪。

萧彻在前头走，卫令姿亦步亦趋就在后头跟着，直到萧彻走到清波桥边，探着身子去摘柳枝。

卫令姿站在萧彻身后，看准他留出后背的不设防，咬咬牙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双手出掌直直将他往湖里推。

然而，她的手却是结结实实推上了萧彻的背。

他的后背挺拔，身形伟岸，整个人比她高出一个头都不止。看萧彻还完好立在她跟前，卫令姿整个动作滞住。

萧彻回头，撞上卫令姿面上怔忪。

作者有话要说：章末首先感谢小可爱【山木半含清】，一直在这篇冷文下评论互动，简直就是我在这孤闭码字暗室中抬头可窥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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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单日晚 20:06更新（9日/11日/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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