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周宇没有去上早课。

其实本身周宇也并不是每天都会去上早课，毕竟有的时候他伤到下不了床。但只要他能走动，就绝不会缺课。

之前他完全按照吴掌门的意思，以为先上了早课，吴掌门就会让他拜师入门。

今天他没去也并不是因为对吴掌门失望或者受伤，而是他……在洗裤子。

清晨从乱七八糟没头绪的恐慌和兴奋中冷静下来，周宇精神很疲惫，和衣在床上眯了一会。

结果做了个把自己吓惨了的梦。

梦里韩祺的衣服不仅在他手上，还是他亲手帮忙给脱下来的……

洗衣服的时候他手都在抖，觉得自己还没开始练功就走火入魔了。

他茫然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什么怎么会这样？”小覃问。

一个早上了，周宇的汗毛就没下来过，此起彼伏像秋日风吹波浪的麦田。但依着物极必反的道理，周宇已经被吓得完全没表情了，内心分明在发抖，但面容却极其云淡风轻地冲他点了个头：“小覃哥怎么来了？”

“小安说你受伤了，让我过来看看。”小覃目光瞟向周宇用一只手洗的衣服，问，“是右臂吗？”

“不要紧。”周宇说，“过几天就好了。”

“我还是先看看，不然小安不放心，”小覃和煦地笑着，“你衣服不要洗了，一会我帮你洗。”

周宇刚要说不，许安那倒霉孩子就冲了进来：“又断啦？哎呦我的老天爷，你这身体跟了你真是倒了血霉了。小疯子，你衣服我来洗吧，你好了以后帮我洗五次衣服报答我就好啦。”

她说着，手就往那罪恶的衣服上伸去，周宇脸都绿了，慌慌张张按住她的手：“不不不……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

周宇的手冰凉，冻得小安激灵了一下，脸唰地红了：“啊，哦，那个……咳，还是我洗吧，你一只手……”

“真不用。”周宇快哭了，“求求你了，快走吧。”

这一声求，求的小安心花怒放。

周宇何曾给她说过软话啊！真是铁树开花了！

她这才不慌不忙地把手从周宇手中抽出来：“唔？那……那抵一次，你帮我洗四次就行了，我走啦~”

她蹦蹦跳跳地出了门，拐弯时还回头望了眼莫名欠上给她洗四次衣服的周宇，心满意足地走了。

周宇后背都出汗了，把木桶中的衣服往角落里扒了扒，只想让闲杂人等赶紧退散：“小覃哥，我真没事。”

旁观了半天的小覃却笑了。

“没事的，”小覃说，“男子总要有这样的时候。”

他说完，意有所指地望了眼藏在水里的衣服。

周宇只觉得咔嚓一声脸已经没了，在心里哀嚎：小覃哥你修不出元神是不是因为太不识时务得罪掌门不自知啊……

“是小安妹妹吗？”小覃突然问。

“什么？”惊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宇连忙摆手，“不是！你想哪去了！”

小覃躲开他手上甩来的水，面露意外神色：“不是小安？那是？”

周宇张张嘴，某个名字呼之欲出，堪堪被他咬牙忍住。

他在小覃的疑问里清晰而突然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原来我是喜欢韩祺的吗？

早起梦中的场景凭空在他眼前闪过，两人的低喃，交错的呼吸此起彼伏。

周宇的手心开始发烫，一种燥热而莫名的幸福感横冲直撞地撞进他胸口。可是一阵冷风吹过来，这股幸福感又化为了一片寂寥的失落。

我居然喜欢男的？

那韩祺呢？

他发现自己真的无可救药，因为脑海中“我竟然喜欢男的”这念头造成的恐慌感只有一瞬，便被“韩祺会不会喜欢我？”这个长久的疑惑取代了。

他喜欢我吗？

他喜欢我的话……会那么决绝的走吗？

“小宇？”小覃眼见周宇几息之间便从一脸羞涩变成了失魂落魄，诧异地拍拍他的左肩，“怎么了？你这是喜欢上谁了这么大后劲？”

“我……”

比韩祺不喜欢他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他心里的这个名字根本无法被说出来。

“没谁……”一种无力的绝望感充斥了周宇浑身，他颓唐地坐在了冰凉的石椅上，“没谁……是我不自量力了。”

“怎么会！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是自不量力的事，”小覃笑了，“再说你也到了定亲的年纪，等大师兄下山了也会过问这件事的。”

周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答非所问：“小覃哥，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告诉我困魔锁是什么？”

“困魔锁？怎么想起问困魔锁？”小覃正纳闷两人谈着风月怎么忽然蹦到本派降魔宝器上了，“困魔锁是师父的武器。哦，每个修士通气之后都会锻造自己的武器，比如我的武器是大合琴，师兄的是不有琴，困魔锁就是师父的武器，可以降妖除魔。我们广陵派正是因为有了困魔锁才在仙家有了一席之地的——我们是降魔大派，肩负除魔责任，替天行道。”

身为广陵派弟子，小覃提起振兴了门派的师父总是非常骄傲，口头夸奖一番还不过瘾，把师父当年携困魔锁大战妖魔鬼怪三百回合之事都拎出来显摆了一通，原来曾经叫得上名头的魔头大半都死于吴道一之手。

末了小覃来了句：“我们广陵派名震四海，厉害着呢。大师兄还得多努力才配得上门派名声啊！”

周宇明知这时候应该附和称是，但心却不可抑制地一点一点沉下去，昏天黑地之下却还盼望着一线生机：“困魔锁为什么在韩祺手上？”

“师父传给大师兄的呗，”小覃发送了一枚“这还用想”的眼神，“师父想让大师兄接替掌门之位不是一日两日了，下山游历就是这个意思。”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韩祺手握困魔锁，日后还会是降魔门派的掌门人。

那他呢？

他如果入了魔道……那他……他和韩祺……

韩祺会对他用困魔锁吗？

两人干坐了一会，周宇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期，哑声问：“困魔锁用了会怎么样？”

“魔人灰飞烟灭，”小覃右手做了个手刀的样式，往下劈了劈，“干净利索，绝无痛苦。”

“……”周宇说，“那真是……挺善良的。”

“没办法，魔人不好对付。”小覃啧了一声，“我们琴修是修士界最软和的一类修士，没有剑修的杀伐果决，没有丹修的心思缜密……只有善良的一颗心，所以就算有困魔锁，也得困魔锁碰得到魔人才管用，可魔人有一百种方法不让困魔锁碰到他。唉，说白了就是我们打不过。”

周宇戚戚然笑了笑。

“别想了，”小覃拍拍他肩膀“我给你说个好玩的。大师兄的不有琴可是很有讲究的，琴身是千年老杉木的枯枝复原的——你知道我大师兄那个德行，花花草草都舍不得踩。琴弦是金银丝混合蝶翼绒混纺而成的，坚固如铜铁，柔软如天丝。还有那琴徽，是用北海深海里百年结一颗的宝珠做的……啊真的是，音色又沉稳琴面又华贵，师父说大师兄这把琴送去宫里做陪嫁都绰绰有余。”

周宇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想起刚遇到韩祺的时候，这人一身暗纹缎子，从头发丝精致到脚趾尖。因为抱了自己一下，他把一身衣服都送去洗了后来再没穿，矫情得很。

这一点也不“不有”，反而非常“有”！

他笑着笑着没声了，摸了摸自己腕上那串摸不到的手串。

“我也想师兄，”小覃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在他旁边坐下，虚握住他的右臂，一股暖流注入到周宇胳膊上，“我道行尚浅，试着给你治一治，你若承受不住这股真气就告诉我。”

周宇盯着手上环绕的蓝色光影：“你还会治断骨？”

“琴修打不能打，降魔又十分看运气，但存在到如今总得有自己的一些本事啊。我们善医药治愈，只是不用到凡人身上，”小覃说，“凡人可能承受不住真气，会走火入魔而死，所以我们一般给人治病是用药。大师兄的药比较灵，他分了自己的真气在里面，这真气是不能收回的。大师兄真的是……心地我辈所不能及啊。”

周宇在心里默默地把韩祺的名字描了一遍又一遍，这些时日他除了爬山，就是反复看韩祺书房里的书，找他记录在纸页边边角角里的字迹，企图窥探有关年少韩祺的蛛丝马迹。

然而他越了解韩祺，越发现自己和对方间的云泥之别。

一个人，若是面对比自己稍微优秀一点的人，产生的情绪可能会是嫉妒，会在努力超过对方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但如果面对的是比自己优秀很多，乃至日夜兼程仍不能望其项背的人，只会升出仰望和崇拜，继而自惭形秽，生出无法自抑的怯懦感。

可他知道自己不配，但还是不自量力地想走近一点，或许他永远不会把这份感情说出来，但会想办法物有所值地陪在韩祺身边，也不辜负韩祺当年把他留下来的决定。

他想帮韩祺手刃仇人，想让韩祺还像以前一样纨绔，善良到没心没肺，每天穿的花枝招展四处游玩，修行修的稀松也没关系，他开心就好。

哪怕他成魔呢？可他不成魔，又怎么杀得了红魔呢？

既然困魔锁不是个海纳百川的宝器，更像是个孤注一掷的双刃剑，他就不能让韩祺冒险，一点也不行。

周宇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在稀松平常的清早做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

只要他好就好了，其他都不算什么。

当晚子时，周宇再次踏上北峰瞭望台，魔人如约而至。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但红魔早早挂上了喜迎新春的笑容来迎接早晚要弑师的妖孽徒弟，即使周宇死都不会承认红魔是他师父。但红魔很有前辈风范，被周宇如刀的目光天天剜着也不恼，反而心里更加喜欢这个邪的表里如一的小身板。

说到底红魔能修成大魔也是因为他比别的魔勤奋，为了得到心爱的小身板，拿出了亲娘般的爱子之心，风雨无阻地天天上山，就差把自己的功力当奶喂周宇嘴里了。

可见就算是修魔道，也得勤奋努力才能魔的一骑绝尘。

红魔化作老道人形态，闲来无事地坐在三十六级台阶上，笑眯眯地举着一碗药茶递给第三次被罡风掀下去的周宇：“来，小周宇，喝一口暖暖身子。”

“别这么叫我！”周宇单膝跪在瞭望台上，单手撑着五脏六腑都在痛的身体，一手擦掉嘴角的血迹，满心都是听到自己名字从红魔嘴里出来的恶心，“我不喝，谁知道你下了什么毒。”

“怎么会！”红魔故作讶异地说，“我是这样的人吗？你死了我上谁的身去？”

“呵，”周宇脚步重重地再次从第一级台阶往上走，“你不是要助我上山吗？这都五日了，你教了个屁，我一阶台阶都没上去。”

红魔摊开手，无奈道：“我教你了，你不听啊。”

“你教我什么了？”周宇又想起方才他喊的自己的名字，“教我如何恶心人吗？”

红魔砸了口茶，眯缝起眼：“喝茶，也是一种修行。”

“平心静气，全神贯注，营魄抱一。”一道锐利的光从红魔细长的双眼中迸发出来，落在周宇惨白的嘴唇上，“气沉丹田是个黄口小儿都会，你从第一级台阶走到现在都一直在用这个凡人的法子，光修身不修心，不被掀下去才怪。”

周宇直想笑：“一个吸血的魔人，还讲起修心了。”

“一个吃饭的魔人也得修心。”红魔起身，闲庭信步走下来站在高他两级台阶处，“魔道也是道。”

周宇忽然一怔。

这话韩祺也说过。

那时还是在荣县，两人刚去李先生家送完银子，正骑马往客栈赶，准备收拾行囊赶往衷州韩府。

回客栈的路上，周宇问韩祺：“既然魔人如此厉害，寻常修士都打不过，那为何大家还要修正道，修魔道成为天下第一不好吗？”

“你这想法很危险啊小娃娃！”韩祺不轻不重地用马鞭在他头上点了一下，把人点的缩了下头，“每个人心中都有条道，正道是道，魔道亦是道，人不能逼迫自己走自己不认同的道。就像你偶尔吃一次讨厌的梨子可以，吃一辈子却不行。”

他又说：“所以修行入道重在修心性，能矫正奸邪妄念回归正途是最好的，若是不是……能克己慎独也是好的。”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心里装着乌七八糟的黑心烂肺，怎么修得到正道呢？

“那你说，修什么心？”周宇骂红魔，又似是在骂自己，“是杀人饮血不眨眼的奸邪之心，还是恶贯满盈不自悔的无义之心，又或是贪得无厌不知廉耻的无耻之心？”

“你……”红魔被他骂的愣了半晌，一拍大腿，“亲娘嘞，我真是慧眼如炬啊！找到你这么个宝贝。”

周宇极为轻蔑地从鼻息间哼了一声，看都懒得看他。

红魔又开始推销自己的大碗茶：“来，听我的，这茶有定风之功效，唯有‘八风不动’才能‘平心静气’，喝一口，咱们才能开始修心。”

不等周宇同意，他便冲过来，生怕周宇反应过来似的，捏住周宇两颌，强逼着他张大嘴，不由分说地把茶水灌进了周宇嘴里。

腥甜味直冲喉咙，周宇剧烈地呛咳起来，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这是……咳……什么东西。”

红魔不答，飞快用脚尖点点第三十一级台阶：“来，上个台阶试试。”

不可能从魔人嘴里听到实话，周宇不必问了，捋顺气息，深深吸了口气，微微躬身，双臂打开，做出了一个周到的防备姿势——被罡风抽过太多次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然后小心地迈上了台阶。

耳畔微风拂过，周宇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没被风掀下去。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红魔愉快地搓搓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热糖饼，撕成两半递给他一半，“为师不会害你的！”

周宇没空搭理他，只觉得自己心府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异刺痛感，但并不是不能忍，而且他直觉这刺痛感不是坏事，因为自己身体里因为每登上一级台阶而环绕而过的灼热感包容地抚平了痛感，变成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和力量。

他试着再迈上了一级台阶。

然后被无情地掀了下去。

“很好，”红魔面无表情地捡了个干净台阶坐下了，“‘贪得无厌不知廉耻的无耻之心’你已经不学自会了。”

周宇仰躺在瞭望台上，简直无言以对。

“凝神。”红魔忽然严肃了表情，沉声说，“闻心台虽然只接受至纯至性的魂魄，但北峰一百零八级台阶不是，它包罗万象又包容万物，助人得到助纣为虐都会做。所以三十一级以后，你将一步一心魔，每一个心魔都将决定你魂归何处。仙道是道，魔道亦是道，周宇，我希望你虽修魔道，但能持有一颗善魔之心，勿走奸邪卑劣之路。”

周宇听惯了红魔放的屁，把这场发自肺腑的祝愿也当气放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魔都魔了，还善个鬼。

果然红魔不负众望地接着说：“这样我占了你身体之后没准还真能修成魔道升仙。哈哈！”

然后他一挥手：“今日到此为止，你明日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