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如怒,城如汪洋。
昔日潺潺流水的文雅景象早已不见,河水掀起一丈高的浪,张牙舞爪地吞噬了房屋农田。牲畜的嚎叫,男女老少的惊呼一时四起,又被很快淹没在巨浪里。
洪水裹起的风吹破了窗户纸,嘭的一声把满屋老幼吓了一哆嗦,有位年长的婆婆腿软坐到了地上,带倒了身边一片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小孩。
周宇对跟那条河有关的一切都很敏感,一把拉住韩祺的手腕:“公子,往山上跑,快。”
“小安。”他回头冲吓得噙泪的小姑娘喊,“把你的小短腿倒腾快点,小心水把你冲跑了喂鱼。”
“我腿不短!”小安六神无主还不忘维护美少女的气质,“你个小叫花子血口喷人!”
自从她那天无意中看到周宇那套曾被挂在树上当鸟窝的棉衣之后,就没完没了地叫他小叫花,惹得周宇看到她就急眼,两人还没熟,就结下了对彼此厌之入骨的孽缘,没事就要咬对方几口。
“都少说两句。”韩祺回过神,把手腕从周宇手里抽出来,拎起小安扛在肩上,对方才揪着自己脖子的大哥说,“大哥帮帮忙,带着妇孺幼童往山上走,这里撑不了多久。”
这一句犹如指令的话一时将满场人六神无主的精气神稳了下来,大家仿若找到了主心骨,全都看向他。
窗外涛声依旧,屋里的人却已经从惊慌中回过神。
“快,没时间了!”韩祺催促道。
大哥连忙冲身后吼:“老少婆娘先走,爷们们跟我断后。走得慢的背一下啊!”
“婆婆,”韩祺哎了一声,“东西就别带了,逃命要紧。”
“表哥,”小安揪揪他的头发,抖着声说,“水……水来了!”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方才还算遥远的水已经快要涨到院子里来了。韩祺连忙拎小鸡一样拎起周宇的衣领往山上跑。
身后的洪水穷追不舍,一口一口吞没掉合抱粗的老树,方才落脚的土屋很快只剩下屋顶的青瓦,继而不见。
水比人跑得快。
韩祺毕竟修行多年,身轻如燕,即使驮着圆润的小安和骨瘦如柴的周宇,他的行动也迅疾如风。
追风和面条都让给了老人和小孩,剩下的女子和男子只能互相拉扯着跑,彼此牵绊对方的步伐。
韩祺把小安和周宇安顿在山顶回头望,洪水已经追上了姑娘的脚。
他立刻掐了个手诀,一面屏障拔地而起,洪水猛地撞击其上,韩祺脚下不稳后退半步,两手压着往前。
那女子终于逃脱了浪潮。
可是水里依然有无数挣扎着起伏又消失的人。
“公子!”周宇紧跟在他身后,目光鄙夷地扫过方才说要揍韩祺,现在发现他是修士舔着脸来避难的大汉,“我们这附近虽然有湖泊河海,但都不连通,怎的会有这么多水涌过来?”
“我怎么知道。”韩祺吃力地撑着屏障,他已经将自己的元气散出了大半,着实是话都没精力说,“小安呢?”
周宇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后面。”
洪水在屏障的压迫之下后退,更多的人见到这里有生机,惊慌失措地跑来。屏障像一扇牢牢的门,将食人的浑水抵退在外。
然而水火无情,还没等山顶上的人喘口气,天空忽然黑云大作,那云汇成一团,如同罗盘般旋转起来。云中间有个洞,像是个风口,正钉在韩祺头上。洪水一时像得了令似的,一股脑地冲向了山头,连远处吞没了农田的水都倒流回来,齐齐攻上了这原本最平安的高地。
劫后余生的气还没喘出来便成了惊呼。
“快停手!”有人大喊起来,“别救人了,没看水都涨过来了吗!定是惹怒了河神了!”
“说的没错!”远处传来一声畅快淋漓的大笑,转眼那笑声就到了他们跟前,“韩祺,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一团红到灼眼的雾气忽而四散忽而汇聚,声音却清晰可见。
韩祺闭着眼都能认出他。
“红魔!”韩祺盯着他,“我等你好久了!”
他有心想直接用尽全力一击劈死这该死的红魔,但身边哭喊喧天,他只能死死地压抑住自己的血恨,聚气稳住因心绪变化而开始发抖的护盾。
蝼蚁般的人类在他们手下死亡、逃生,红魔自闲庭信步。
“你让我饿了肚子,我必然要再找点吃的,”那红魔在半空伸出一根大舌头舔舔并不存在的嘴巴,“令尊令堂当真是美味啊,还有你那弟弟,唔~比那小丫头顶饱。你看我这功力怎么样?”
他说着,一团模模糊糊的魔气便随手化作一个小灯笼,轻轻拍在了韩祺打出的护盾上,那水蓝色的盾一颤,哆嗦着撤退了一丈。
韩祺的眼睛开始发红,用力把灯笼顶了回去。
“呦,这是要哭还是要走火入魔?”红魔嚣张地再次点起一盏灯笼逼退了韩祺的防护,水同时跟着他的动作往山上涌,“别动气,反正你也天天修仙吃斋的,七情六欲还耽误你修仙,我这是在帮你。”
“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五行简》总可以拿出来吧?”
罪魁祸首,都是这罪魁祸首。
那烫手的书就在韩祺袖兜里,可他不敢拿出来。一家人都殒命了,饶是他对自己几斤几两很清楚,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五行简》是不是真的是仙书。
韩祺始料未及地收回护盾,两臂摊开,一道如龙卷风般霸道的风便拔地而起,势如破竹地滚了出去,所到之处掀起了更高的浪,通通拍在那风眼处。
惊涛拍岸,乡民一时分不清这风究竟是彼是己,只得在有限的山顶抱头鼠窜起来。
涌上来的洪水却有一丝停顿的趋势,是那风眼被龙卷风扰动的原因。
韩祺目光一亮。
既然风眼可以引风,那是不是也有引水的水眼?
会在哪?
红魔的红色尾巴被龙卷风削了个边,他“哎呦喂”了一声,直道大意:“你这琴修,不好好做你的奶娘,竟还有放刀削屁的邪门技能?你还雅不雅了?”
韩祺没理会他的嘲讽,也没空理会。琴修的法术大多都是样式哄人实际没什么杀伤力,重治愈,避伤人,和道家注重修身养性的观念不谋而合,与人交战的能力十分有限。
但有限就能不战了吗?
再次展开护盾,一边抵抗洪水一边逼退红魔。那红魔有些恼怒,却深知没有困魔锁的韩祺不是他的对手,逗小猫似的生出一道和韩祺一模一样的护盾,与他的相抵。
韩祺嘴角很快渗出了血。
“公子!”周宇大惊,却不敢近他身,扑上前握住人脚腕,抬头把人紧紧看进眼睛里,生怕韩祺被风吹跑掉。
他身后的小安大哭起来。
“去看小安。”韩祺轻声说。
在县令府的时候,周宇敢和王掌事叫板,还觉得自己是条无所不能的男子汉。可如今他跟在韩祺身边,却处处只会惊只会惧,除了把自己担心到快蹦出来的心压回去之外没有一点用:“公子你怎么样?”
“少废话!”韩祺加重语气,“你俩没事我就没事,快去。”
周宇没想到他能把自己和许安归位一类,一时不合时宜地非常想哭,觉得只会哭哭睡睡吃吃吃的小安都顺眼了点。他把小安揣胳膊下面夹住,一步三回头地往远处跑。
韩祺颤抖后退的脚步几乎灼伤了他的眼。
再有下次,不能这样无能为力了。他想。
韩祺也感到无能为力,整个胸口像破了个口子似的涌着风,气力都在消失。
他没见过几个魔修,此刻才明白碰到剑修就绕着走的琴修,碰到魔修可能得需要绕着跑,不应该过来送死。
可是越是这种时刻越要清醒。
得快点找到水眼。
“韩祺,你还是早些拿出来吧,死撑有什么意义呢?”红魔看着他身后越聚越多的人,游刃有余地把护盾往前压了压,“救这些蝼蚁一样的人,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韩祺:“闭嘴。”
“你今天救了他们,明日他们还是一样会死,可能是瘟疫,可能是人祸,可能走在路上碍着了官老爷的马就会死于马蹄之下。何必呢?”红魔落地,化身成为初见时那位老人的形象,一袭青褂布衣,布满皱纹的双手摊开在身侧,鹤发须眉,目光深邃,很有出世的寡淡气味,因此他的话格外令人后脊生寒,“咱们道家,讲究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你要学会尊重他人命运。”
“谁跟你‘咱们’!”韩祺发狠收回双手,蓝色护盾瞬间消失,“道法自然个葫芦!你都引水泄洪不自然了,还要我自然。我自然不了!尽人事再顺天意才是无为。我人事都没尽,就向你低头,那是懦弱。”
周宇夹着小安往后跑,小安像个蚂蚱一样挣扎着双手双脚大喊“表哥”,几次险些被周宇掉地上。
“你闭嘴!别惹公子分心!”周宇红着眼往聚满人的山林反方向跑,那里有个峭壁,他以前砍柴来过,是比山林地势更高的地方,他要把小安放到那里再回来找韩祺。
韩祺答应了不抛下他,他必然也不肯抛下韩祺。
哪怕自己没用,但他至少能当个垫背的。
峭壁一面是山,一面是荣县的母亲河,平时常有嫂嫂妈妈来此浣衣,向着峭壁唱山歌,峭壁上有不大不小几个山洞,起到收声作用,隔声传不到很远,因此唱什么歌都不会脸红。
今日没有让人脸红的山歌,唯有湍流的急水淹没了大半峭壁。
水势还在不断上升。
而那峭壁上的岩洞里竟有一家避难的人,见到有人来先是惊喜,待到看清来人,为首的男子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周憨儿!竟然是你!”
打死周憨儿他也想不到还有跟这仇人见面的一天,说不出是期待还是苍天有眼,他眼睛通红,嘴角勾起,目光却犹如沉睡许久被惊醒的恶龙:“别来无恙,王掌事。”
*
韩祺骤然收手,红魔一时不查,手中未来得及收回的风盾劈头向韩祺砸来。
韩祺一跃而起,借着树枝跳起来翻身蹿到红魔身后的洪水中一个大石头上,他方才站过的地方已被红魔砸出一个两丈深的大坑。
“这就是你尽的人事吗?”红魔哈哈大笑,“打不过就跑?”
“正是。”韩祺边说边躲避开红魔的一击雷劈。大石头顿时两半。他在洪水中左跳右跳,红魔的魔气如鞭子般在他身后抽起一声声惊雷,却没伤到他半分。
“你小子逃命的技能倒是学的挺好。”红魔恶声恶气地跟着,“可我没空跟你玩,快把《五行简》交出来。”
“不!”韩祺说,“有本事你劈了我抢走。”
“你看我敢不敢!”红魔一阵风地跟上,边追边劈手放出魔气砍向韩祺,一时间碎石、水幕炸起,山洪势头更大,几乎要吞并整座城。
韩祺敏捷地跳起,一边观察水势一边向上游跑,眨眼间便来到了和周宇初见的小溪边。
这里已经不能称作小溪了,应该说是狭窄的瀑布,水流也不是湍急,而是如城门的柱,飞速撞击到下游,深渊大口一般吞噬了当初那片草坪,几乎将那一丈高的巨石击穿。
潜真鸭瑟瑟发抖地趴在巨石上孵着蛋。
就是这了。
韩祺跳上巨石,手中升起一道风,喝道:“我在这。”
“哪里跑!”红魔一道雷击再次追击而来,电光火石间,韩祺手中的风将巨石掀起,硕大的水眼暴露在天地间,与雷击相撞,轰隆一声震耳欲聋。
水流缓缓回归潺潺流水。
韩祺终于气力尽失,向后仰着栽向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