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邦邦的巧克力不一会儿在嘴里化的稀软，苦味又夹杂着一丝热腾腾的甘香，顾念寻抵了下上颚，舌头在嘴里胡乱搅了一番，尽数咽下。

主席台的音响刺啦刺啦响了两下，有人拍拍话筒，不一会一副公鸭嗓的声音传出来，响彻在操场：“我警告一遍，只此一遍！严禁某些同学带跑、领跑！”

看台上安静了两秒，后整齐的传来一片唏嘘声。

“都安静！”赵德川重重敲了下桌子：“我只重复这一遍！带跑领跑行为不仅仅会妨碍后面未跑完同学的成绩，还严重影响现场秩序！无故给各位志愿者老师、同学增加工作量！现在起，但凡发现领跑行为立马取消成绩，通报批评！我再重复最后一遍！”

看台上的同学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司空见惯一般，并不搭理也不想听。

忽然不知道是故障还是怎么，另一个音响传来林清嘉潺潺流水般动听的声音：“现在？可以吗？”

另一个男人雄厚声音：“可以，念。”

林清嘉迟疑着，还是念了：“男子三千米成绩公布···第一名，高二六班，顾念寻同学。”

听着刺耳公鸭嗓听烦的同学这下找到了时机，屏息听到这成绩一瞬瞬间掀起一阵狂风般的声潮：“好！好好！···”

看台上鼓掌着叫喊着，整齐一致的欢呼，盖住了赵德川气急败坏的声音。

“牛啊！”程顺转过头来冲顾念寻鼓掌：“林学长真牛哇！第一轻轻松松！”

顾念寻笑了笑，高兴之余瞅两眼欢呼着的众人，不知道是真为林暮声、为他欢呼还是单纯想盖住赵德川的声音。

赵德川骂骂咧咧关闭话筒了。

林清嘉还在继续播报，她迟疑一下，然后轻轻笑了声，春风化雨一般：“男子三级跳远成绩公布，第一名，高二六班，顾念寻同学，打破三级跳远校级记录。”

“卧槽！！！！！！！”

“我去，他开挂了吧我操···”

“牛逼···我就说他不简单，都能让林暮声帮忙替跑···”

程顺张扬在看台下猛地转头，大喊一声卧槽，拎着到处搜刮来的大包小包零食，顺着台阶往上狂奔着来找顾念寻。

“卧槽念哥！”丁傲垂死病中惊坐起，拖着一条伤腿从躺尸变为坐姿：“牛逼啊，我以为你三级跳走个过场来着！”

走个过场本人倒是淡定的很，被张扬程顺左拥右抱着挪了挪屁股，笑笑：“还行吧，走运。”

“哎你怎么不太高兴啊，”程顺强势的抬着顾念寻的下巴把人脸扭过来，又从顾念寻旁边摸到半块三个人蹭了半天的巧克力，拨拨纸塞进顾念寻嘴里：“吃个巧克力高兴高兴。”

顾念寻没抵抗，没骨头一般被他摆弄着，含了含巧克力。

张扬笑着揽肩：“念哥这叫深藏不漏，处变不惊。”

和刚才嚼着完全不一个感受。顾念寻卷了卷舌头，感觉到舌尖蔓延出的甜，突然有一点点后悔。

···刚才不如服个软让林暮声吃了算了。

或者强制一点，把巧克力强行塞他嘴里他总不能吐出来。

烦。

他干什么去了？应该在自己班看比赛了吧。或者志愿者有工作了？

不会不回来了吧。

他郁闷的捶捶胸口通气，看了眼旁边嬉笑打闹起来的三个人，勾勾嘴角却不是真的笑，觉得有些没劲，把脸埋进了膝盖当中。

宣布完成绩林清嘉短暂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播报接下来的比赛：“请参加男子1500米比赛的同学到入口处检录，请···”

“我去，”丁傲胳膊撑在地上喊了一声，拍拍他那条伤腿问他们三个：“怎么办？”

“身残志坚啊哥们，”张扬有意逗他：“让我见识一下你野兽一般凶猛的内心。”

“啊，”丁傲欲哭无泪：“林学长还替念哥跑呢。不会吧~好兄弟~”

林栖拿着掏钱买的小喇叭过来了，问情况：“你们怎么弄？谁去？”

张扬也笑够了，起身正正领子，刚想动身，就看见顾念寻脸憋红一般直愣愣起身，视死如归一般：“我去。”

“你？”林栖觉得稀奇：“以前让你报个长跑跟要你命一样，你行？”

“男人不能说不行！”程顺从屁股从围栏杆上挪开、一下跳下来勾住顾念寻脖子：“去吧念哥，让我见识一下你凶猛的内心。”

“你看人念哥！”丁傲控诉张扬，感动的似是要哭出来，煞有介事的抹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啥叫好兄弟，这就叫！”

张扬被逗笑了，顾念寻也忍不住，笑得宠溺又无奈，他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来。只脱了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短袖上衣，微一抬头冲几个人：“走了。”

顾念寻自刚才起到现在站在跑道上，心口就仿佛被堵住一般，里面烈火焚烧，却蔓延不到外面来。他听着远处的吵闹声，听着起点裁判拖长调子字正腔圆的“预备——”，只觉得全身僵硬，血液也似冻住一般。

他急于在心上剌开一个豁口。

这样血液才能涌出来，自己才不会失魂一般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他不喜欢这种被什么东西支配着的感觉。

猛地，他感觉到擦着耳廓急速向后奔去的风，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个东西猛烈而不受控制的跳动，和从鞋底直冲冲往上蹿的，奔跑的麻意和震耸。

他跑起来了，而且不受控制的、不要命的跑起来了。

看台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呼和掌声，都在紧张的左右环视问着、伸长脖子看着，直到确认最前面那个第一圈就落下旁人五十米的就是顾念寻。

跑道上同样参加长跑的常客显然没见过这么个跑法的，原本想着储存体力到最后一圈才冲刺，现下这想法早被抛到九霄云外，被顾念寻打乱节奏，也跟着狂奔起来。

林栖买的小喇叭早在班里传了个遍，顾念寻跑到看台处全班就呐喊着沸腾着，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一上来就冲刺的奇葩是他们班的。

顾念寻脑袋空白着跑完第二圈，思绪才渐渐回笼，也瞬间感觉到脚底发软、腿发麻、嘴唇发僵起来。

狂风一般席卷上来的这种感觉很恐怖，顾念寻只觉得一瞬间就耳鸣了、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脚上灌铅，不知不觉放慢步速，身体也左摇右晃着，胃岔气一般，痛苦的直径起来。

他身旁一个个人从他身后跟来，超他而去，他能感觉到，但他没有任何办法。

“坏了！念哥一开始跑太快，现在肯定脚底发软！”丁傲大着嗓子。

“卧槽，那怎么办！”班上应和。

“我来！”林栖从姚奈怀里拿过小喇叭，调到最大音量，冲着操场弯道那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顾念寻！加油！顾念寻！加油！”

班上的同学也会意，纷纷站起身，同样大着嗓子：“顾念寻——加油！顾念寻——加油！”

“念哥！”张扬喊道：“摆臂！”

顾念寻抬起头朝看台看了两眼，握紧拳，慢慢摆起臂，脚下也慢慢快起来。

看台上的其他班，认识顾念寻的不认识顾念寻的，怔然的看了两眼，最后似乎被这种坚持不懈又团结一致的情绪感染了，也跟着喊起来。

“顾念寻——加油！”“顾念寻——加油！”

“七班！加油！”“十三班！加油！”“张凯你给老子冲！”

“顾念寻？”林暮声在看台下的仓库里摆完器具，正想休息一会儿就出去，看着志愿者同伴那略显疑惑的神情，又问：“他们在喊顾念寻？”

“昂，是吧——啊？”林暮声从仓库门飞奔出去，留下句“走了”，很快就不见踪影。

他绕过看台来到终点处，和迎面撞来的总教练略一颔首致意，歪过头紧张的察看状况。

“哎呦，还有一圈。”那教练慢悠悠的：“跑完收工。”

看台上一大半的人都在摇着小红旗呐喊着，声势浩大，仿佛是一场彻底的狂欢。

他垂在裤边的手抖了一下，看着跑道上向这边奔跑着的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只见顾念寻一身蓝白校服随着少年奔跑的姿势肆意轻晃，他路过看台时稍稍歪头，很轻的冲那边笑了一下，然后迅速回过脸，握着拳迅速摆臂，恣意飞扬起来。

很快，那少年猛地摆臂加快步速，将马上就要跟上他赶超他的人又落出好几米远。

顾念寻一开始觉得要死了，后来模糊着听见看台上的声音，想着死也不能现在死。

他猛跑了一阵又觉得腿部酸软头脑晕眩起来，复又稍稍放慢一点，等着一会再次猛跑一阵。可放慢一点也不好受，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停下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丁傲说替他跑三千的时候，信誓旦旦要给自己拿第一的。

过往的事情在他脑袋里翻江倒海，让他快疯了，他拖着步子，低头看自己来回倒腾的脚和转着圈的跑道，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地、今夕何夕了。

“顾念寻。”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顾念寻猛地抬头，只见林暮声站在光里，拍拍手喊着：“最后一圈，跑完昨天买的零食都归你。”

他只觉得刚才水泥封着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戳了一个小洞，让简单的一句话趁虚而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的全都破开。

“哐当”一下，早已被火烧沸腾的血液漫出来，流向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

他顾不上点头了，身后被他落下的哥又追上来，心想着终于不行了吧看爷这次铁定赶超你，接过顾念寻轻飘飘看他一眼，都没看到他脸上挂上的邪魅一笑，下一瞬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

那男生：“我操？？？”

看台上瞬间沸腾起来，看着顾念寻慢一会儿就猛冲一阵超过一个人，再慢一会，再猛冲超过一个人。

跑道上的同学都已经是强弩之末，谁也不比谁好多少。

“冲起来念哥！”“冲啊冲啊！”“念哥摆臂！”

前面的两个体育生已经到达终点，顾念寻前面还在跑着的，只有一个人。

顾念寻深吸一口气，快速摆起臂来，顾不上脚底发软发麻猛地冲上前去。

越过终点线时眼前一片空白，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空气在这时候已全然不够，肺部紧缩发疼，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他瘫在一处柔软的地方，但他眩晕着看不清。

看台上六班全体浩浩荡荡顺着楼梯奔下来，围在他周围七嘴八舌的问他状况，顾念寻这才清醒了些，摆摆手表示没事，但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裁判员下场驱赶无关人员，林栖拿着小喇叭组织同学回看台。丁傲拄着拐棍刚蹦下来，一瘸一拐的边骂边往这边赶。

人走了大半，张扬几个人挽住顾念寻的胳膊把他架起来，一搀一扶的把他弄到看台下面。

六班的位置在看台最高处。

向上的台阶很小但是陡，顾念寻走了两节就走不动了，头晕目眩着抵在右边一个人的胸膛上。

“腿···腿软。”他罕见的服输，用极小的气音哼唧着：“···慢点。”

林暮声愣怔住，滚了下喉结。

“怎么不走啦？”丁傲拖着条伤腿在后面一蹦一跳。

林暮声一把拉过旁边的张扬，让他正好在左边挡住看台上的人山人海：“挡着。”

“啊？”张扬还没搞清楚状况，程顺已经拉过他一起赌成个人墙了。

顾念寻迟钝且疑惑的着看着左边的两人，下一瞬只觉得身体一轻，自己被勾着腿抱了起来。

？？？

林暮声一步三个台阶，快速的跟着人墙跃上看台最高处，把人往主席台的后墙上轻轻一放。

顾念寻这才看到林暮声的脸。

他全身发软，下意识地就是要倒，要躺在地上，被林暮声一把捞住，手轻轻托住后脑。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林暮声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来，放在全是灰的地上，垫在他脑后。

“脏···”他有气无力的喘息着，细若游丝不断重复：“脏···”

“哪里不舒服吗？”林暮声问。

“脏···”

“没事。”林暮声堆了一下把他头垫的高一点，睫毛轻眨，也似他一般重复：“没事。”

林栖和姚奈跑过来查看状况，林栖看着顾念寻那僵白的脸和一反常态的哼哼唧唧的虚弱表情，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被姚奈轻轻的说了两句，这才止住，状似过意不去的往人手里塞了几颗糖：“脸煞白，吃块糖。”

程顺几个从刚才话就没闲过，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很聒噪，被林栖撵走了。

姚奈看了两眼林暮声，然后蹲下来，拿出口袋里的湿巾，轻轻擦着顾念寻沾了泥和草的手。

“你太厉害啦，”她话轻轻的柔柔的：“你第一次停下我还以为真的不行了，直到不一会儿你又跑起来。”

顾念寻淡淡的勾着唇角，问：“你报女子一千五了？”

“对呀，”姚奈眼睛垂了垂，擦完把纸巾放回口袋，起身，“我去检录啦。”

“加油。”顾念寻胸腔剧烈起伏一瞬，心虚的看了林暮声一眼：“想着你喜欢的人。”

“才没有。”姚奈转身，消失在楼梯口中。

主席台的矮墙看不太见操场上的风景，对面的风景却能完完全全映入眼中。此刻晴日高照，光顺着白色建筑悄咪咪溜进来，在光滑如镜的地板反射成耀眼白光。

四面八方的夏日清风都一股脑灌进来，又轻柔又凉爽。林暮声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看向远处，头顶的发丝随着风肆意乱晃。

他突然想到巧克力的前车之鉴。

“跑过那个弯道的时候，”顾念寻没话找话，咳了一声嗓子清亮了些：“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这边人山人海的，全都在喊加油。”

林暮声转过头来，轻轻嗯了一声。

“你给我加油了没？”顾念寻忍不住问。

“嗯，”林暮声往后一仰，手撑在地上，浅淡的温柔一笑：“不过我的声音很小，你大概听不到。”

顾念寻晃了神儿，直勾勾盯着那张俊美的脸，小声道：“···你真好看。”良久的沉默后，顾念寻后知后觉的回了魂儿，却踌躇着，仿佛借着迷蒙，更热烈真挚道：“···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真好看。”

前方的看台爆发出如潮的欢呼和叫喊，仿佛只有这僻静的小小一隅没加入这场狂欢。

林暮声哑然，看着他认真又纯粹的眸子，忽然有些失控。

“顾念寻，”他声音很轻，“我喜欢你。”

那份原本想藏在心底的秘密就这么轻易的脱口而出，让林暮声觉得不可思议，他明明连晚上要说的话都在心里走了无数遍，就等夜晚降临了。

可料不到。

他料不到他对顾念寻那份感情会在什么时候冲顶、决堤。会在什么时候不受控制的溢出来。

顾念寻每个细小简单的举动或者话语都可能成为他失控的诱因。

顾念寻飘飘然飞出的思绪被猛地砸回脑子里，他瞳孔几乎一瞬间猛地睁大，愕然而又呆愣的表情在脸上来回变幻，最后微张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林暮声连忙把他扶起来，轻拍后背安抚着，觉得自己越界了，挪开手，看他的眼神倏地落了落：“我知道你大约不太能接受···你可以不回复，你想的话，我们还可以像以前···”

顾念寻胸腔上下起伏着，不敢看他的脸。第一次说这种话有些难为情，却再也等不了了，别别扭扭的打断他：“···我也喜欢你。”

他脸皮发烫，补充着：“···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