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聒噪。

离高考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按正来说只有高三的才紧张忙碌，高一高二的也不知不觉的繁忙起来，包括学习强度的增加和各种为高三加油打气的活动。

高考宣誓大会临近，学校组织了高一高二的大合唱，每天忙着排练，还占用下晚自习的时间，顾念寻有点郁闷，心想着自己好不容易适应了认真学习的生活，却反而被使绊子不让他学了。

两人晚自习一起学习的时间减了大半，但每次排练一结束顾念寻就赶过去再学几十分钟。所以他每次赶过去时身上还穿着排练时的西装外套。

是学校统一借的，只有前排露腿的才是整套西装，顾念寻只落到一个外套，在里里外外都是校服的人身上格格不入。

这种奇怪的穿搭让顾念寻很羞赧，所以半道往这边赶的时候就已经脱下来臂弯捞着了。可林暮声总是觉得很新奇，让他穿上看看。

而后会换来顾念寻一个不友善且羞愤的白眼。

林暮声也很忙，且顾念寻注意到他班主任晚自习来逛班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顾念寻提前在微信问他“你班主任在那没有，”没有才会来。

可是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的时候，就比如现在，顾念寻看着门前身穿黑色长裙踩着高跟走进来的女人一惊，随机小声道：“你班主任来了。”

林暮声做题的专心程度顾念寻是知道的，不捣他胳膊压根听不见，于是顾念寻一开始只是低着头，妄想林暮声桌前的书能挡住自己，后来脑袋越来越低，干脆整个人都从凳子上滑下去，缩在课桌下面蹲着。

“怎么钻课桌底下去了？”他听见一声利落沙哑的女声，心想躲不过去了，只能慢慢地往后撤了撤，僵硬的抬头，先是看见林暮声含笑的脸，而后和一个略显疲惫的中年妇女打了个照面。

“···”顾念寻艰涩地张张口，说：“老师好。”

“你好，”陈立丽疲态的脸绽放出笑容，往常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脸展现出一丝温情，她笑道：“我是林暮声的班主任。他跟我说过你的情况，我同意了。”

顾念寻愣了一下，连忙站起身，凳子被撞倒在地，发出“咚”的一声响。他磕磕巴巴道：“谢谢、谢谢老师。”

“嗯，”陈立丽应着，话语中带着一丝骄傲：“暮声的各科都很强，而且讲题很清晰，好好跟着他学吧。”

顾念寻点头如捣蒜，最后目送着陈立丽从后门离开。

“···”顾念寻维持了站着的动作半晌，而后缓缓回过头来，笑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成分，他垂眸看着肩膀抖动捂着嘴笑的林暮声，咬牙切齿道：“你tm早知道不告诉我？”

林暮声收敛起笑意，一本正经道：“没，最近太忙了忘记告诉你了。”

“哼哼，”顾念寻坐上早就扶好的凳子，翻开书，疑问道：“你是怎么跟她说的？一般班主任都是生怕我这种沾染你这种好学生的。”

林暮声垂眼，没有说话。

“我再不说这话了。”顾念寻摸清了林暮声不高兴的原因，连忙回道：“况且我不是在认真学了吗。”

“嗯，”林暮声这才回话，绷着的脸化开：“我就说你是我弟弟，她就同意了。”

“···”顾念寻静默一阵，脸皮漫上一丝羞赧：“你才弟弟！”

一天天的光阴很快的流走，在高考前的三天林暮声回了趟家。

林暮声和沈雪清说过了不用忙，沈雪清还是和阿姨忙了一大桌子菜，林朝葵也请了一个晚自习的假，一家人准备吃一个团圆饭。

林琛这次也难得提前回来吃饭，和林暮声在饭桌上相谈甚欢。

林暮声和林琛不像一般的青春期的儿子和爸爸，总是相对默然无语，甚至摩擦敌对。他们很大程度上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一致，这也就致使他们像父子也像朋友。

林琛没对这次高考发表什么意见，他拉着林暮声喝了点酒，酒上三杆，他在名利场上练出的酒量在此刻却不怎么奏效，他醉着，一直在说：“我儿子最棒”和“做你想做的”。

林暮声点头。

林朝葵酸溜溜地说她也快中考了，怎么不给她说些鼓励的话，林琛就笑着，把两个人揽到怀里，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一直到扛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明天就是高考誓师大会，顾念寻排练的日程越来越紧了，到后来就是在微信上和林暮声说一句：【今天排练晚，不过去了】，然后换来一句加emoij表情的：【好(*^_^*)】

顾念寻觉得自己话太紧绷了，就再回一个小狗鼻子对镜头的憨憨表情包。

林暮声在课桌上整理一些同班同学写的“高考加油”的纸条和信件，放进抽屉，然后看看微信，和一个小狗表情包打了个照面。

林：【···小狗，偷了。】

老子的猫谁都别抢：【敲！！！！！！我的珍藏！一般人我都不给发！】

林：【图片】是那个小狗表情包。

顾念寻回他一溜连成串的省略号。

班上吵吵嚷嚷，男生都在互相调笑着打领带，女生则是相互夸赞对方的礼服真好看。他想起什么，打字发过去。

老子的猫谁也别抢：【我听他们说开完誓师大会就放假，消息属实不？】

老子的猫谁也别抢：【高一高二好像放假不一样，你们什么时候放？】

林：【不知道，我不放。】

他参加高考他当然不放。只是顾念寻理解错了，惨兮兮发来一句。

老子的猫谁也别抢：【啊，你们A班不放假啊，好惨哈哈哈，怪不得我以前就听说你们寒假都不放，年级主任怕被查到带去车库里学呢哈哈啊哈】

林：【这倒没有。】

顾念寻很惋惜的且很欠地回了句：【啊，好可惜。】

林：【···】

顾念寻没再回，因为他看见林栖姚奈拿着书往这边来了。

顾念寻问题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甚至能指出林栖讲题的一些漏洞，久而久之，林栖和姚奈经常来顾念寻位上一起讨论问题。

林栖是领唱，身穿红色绸缎礼服，奈奈则是穿着和其他女生一样的粉色纱裙，两人一起过来时摇曳生风。

程顺跟在两人后面，俏皮的吹了声口哨。

姚奈耳垂漫上一层绯红，小心翼翼把书摊开在顾念寻面前，然后回头看林栖。

程顺一把捞住顾念寻的背，胳膊压上去，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奈奈好看。”顾念寻看了看眼前的粉红薄纱和姚奈通红的脸，笑，然后他歪头，看林栖：“班长也好看。”

“哈哈哈！我说是吧！”程顺大笑。

“跟程顺学的一样油嘴滑舌。”林栖拢拢散着的头发，然后在前桌坐下，转身。几个人一起讨论起数学问题来。

下课时间很快结束，几个人各自回自己位上，刘正过来开班会，说了一下明天高考誓师大会的合唱流程。

顾念寻听了一会儿，然后百无聊赖地翻看数学课本，里面掉出一张纸。

密密麻麻几行字，不像自己的字迹，顾念寻戳戳支着胳膊垂着头的陈凡，问：“这你的？”

陈凡懒懒的拿过纸来，正反翻了翻，说：“不是，可能谁给你写的情书吧。别打扰我补觉。”

“哦。”顾念寻把纸拿回来，认真看起来。

上面清秀的笔迹写着几行字，笔墨顺着纸的纹路丝丝向外蔓延。

：我痛苦着。

那感觉就像是用利刃一下一下割开我的心脏瓣膜，

削掉外面的腐肉，引出里面的毒血。

我深知这样做对我那颗已经从内烂到外的心没有任何用处。

但我还是这样做，

以苟求时时的折磨和片刻的解脱。

顾念寻眉角一跳，右手握住半本课本拨到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林栖。

心脏跳动几乎停止，耳边充斥着刘正的说话声和全班的大笑声，他哗的一下猛的合上书，深吸几口气抑制住擂鼓般的心跳。

他把纸正正夹在课本里，一下课就到程顺位的走廊上，长臂一伸把书放在林栖面前。

“班长你的书，”他说着，观察人的神情：“···落在我那了。”

林栖接过，神色无常甚至还沾着未散的笑意：“啊，好。”

顾念寻没动，张张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林栖抬头，脸上分明带着愉悦的笑意。

“太漂亮看傻了吧！”程顺调侃着，顾念寻自动略过，直直看着林栖，斟酌道：“你还好吗？”

“啊？”林栖轻挑了一下眉，笑道：“我很好啊。”

“嗯。”顾念寻点点头，看着一脸疑惑看着自己的程顺，搪塞说：“没事，我就问问。”

“屁嘞，”程顺一脸我懂我懂，看着渐渐远去的顾念寻，对林栖说：“我很你说他就是看傻了···”

林栖盯着远去的背影出了会儿神，嗯了一声。

第二天一出宿舍就看到学校各处挂着的彩色灯笼和各种“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式的横幅，高一高二的课停上半天，早读去大会堂换衣服化妆，准备接下来的大合唱。

刚刚到教室，顾念寻就被张扬程顺几个抓着换好衣服，打好领带，顾念寻刚想着吐槽张扬你的嘴怎么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就看见姚奈和几个女生拿着化妆的刷子站到他跟前，笑了笑，意味很明显。

顾念寻：“···”

几分钟后，顾念寻一脸生无可恋地被张扬摁着，强制把嘴唇涂成猴子屁股。

“你嘴太干了，”姚奈一脸认真，“要多喝水。”

顾念寻不自在地抿嘴，缩缩肩：“哦，我谢谢你哦。”

“干嘛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呀。”姚奈抿着嘴唇子笑，顾念寻想起什么，在人转身走之前悄悄拉了人裙子一下：“奈奈，我问你个事儿。”

姚奈认真地看他：“怎么啦？”

“班长最近有什么异常吗？”他低声问：“还是说她平常喜欢写诗之类的？”

和文字打交道的人倾向把情绪倾泻到文字里，顾念寻写词就会这样。他不是一个很会观察人情绪的人，甚至说是很迟钝。但他直觉，印象中傲然的林栖不会露出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没有吧···她不写诗的，她语文不是很好。”姚奈用化妆刷轻轻敲击下巴，思索着答道。

“奥好，没事，我就瞎问着玩。”顾念寻答道，心中还有点忐忑。姚奈明显是还想再问什么，可是别的女生问她要化妆品，她只得一点头，撩撩碍事的裙摆离开了。

誓师大会在大会堂召开，合唱的项目被放到最后。就在他们要上场的前一刻，刘正突然从观众席过来，一身西装，脚蹬黑皮鞋，笑嘻嘻道：“开完大会就放假——虚——别声张，好好表现，下下年就轮到你们上战场，学弟学妹来欢送了，好好珍惜吧，我回去了。”

队伍中的一众人无声的“啊——！”了一声，做了个口型。刘正迈了两步又突然转过身，道：“离校前记得把音乐设施送回音乐楼！记得不！”

一众人点头如捣蒜，纷纷比了个“OK”的手势。

上场前顾念寻偷偷给林暮声发了个消息。

老子的猫谁也别抢：【开完会放假！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老子的猫谁也别抢：【小狗鼻子表情包】

满屏的幸灾乐祸。

他跟着队伍上场，舞台上闪动的霓虹灯亮的睁不开眼，压根看不见台下的观众。隐约看见领唱林栖的红裙子随动作晃动着，泛着粼粼的波光。

合唱结束，他们笑着闹着，热火朝天的讨论接下来的假期。女生回教室换衣服卸妆，男生一众架着各种音乐设备上音乐楼。

活很轻，设备都不够分的，几十个男生很快搬完，正从四楼设备室往下走。顾念寻想起来什么，问程顺：“回去不开班会直接走就行了是吧？”

“昂，”程顺呆呆的，问：“怎么你想留下来上两节课再走？”

顾念寻一拍他脑袋瓜，顺着楼梯往顶层看了看，说道：“我去趟楚老师那里，你直接走，不用等我。”

“行行，咱几个放假聚聚，□□上聊。”程顺道。

顾念寻应着，顺着扶杆快速上楼。

程顺出来音乐楼，和张扬丁傲打闹成一团，不经意一瞥瞥见了教学楼门口的林暮声。

那人正端着手机，被一身清然的冷气包裹着，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程顺偏偏凑了上去，自来熟道：“林学长！你干啥呢？”

林暮声一看见他，冰冷的面庞化开些，轻轻道：“你看到顾念寻了吗？我找他。”

“奥！”程顺一卷舌，指指音乐楼：“他去七楼了！你在底下等等他吧！”

“好多谢。”他向程顺和前面的男生点头示意：“我上去找他吧。”

他没怎么来过音乐楼，顺着楼梯到七楼后，只能在空旷的、迷宫一样的楼层里绕圈。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时冲动的根源在哪里，大概是想听人简单说一句高考加油。

他一个人兜兜转转了很久，每一间摆着乐器的空旷教室都是他无法直面自己、放置失措、在别人看来不能失败的内心。

他被困住很久了。无论是现在还是遥远的以前。

忽然他听到一阵乐声。在尽头的教室那边，模糊不清却在现在的他面前，如雷贯耳。

他慢慢走过去，仿佛那边是未知，是白日中的飞灰亦或迷雾中唯一的光明。

一间别无二致的大教室，从门的玻璃窗里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光景。

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背影，柔软的发丝随着从窗进来的微风晃动着，正微微垂着头，左手拿吉他柄，右手拨弄琴弦。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相视一笑，然后垂眸，微拨琴弦，将伴奏缓缓淡入，然后停滞。等待三个拍，轻轻开口。清列的嗓音唱英文歌时有些笨拙，不如唱中文歌那般得心应手，却努力适应着，一句一句的歌词融着溢满的些许青涩的情感，仿佛将自己抽离出来，整个灌进在教室里充斥回响着的乐声里。

顾念寻轻轻抬眼，手上的动作未停，看着眼前的天花板一时有点晕眩。

“I don\'t need to light to see you ”

“Shine ——”

钢琴音蓦地响起来，堪称完美地卡着节拍涌进节奏里，将前面平缓的乐音带进高潮中，骤雨一般击打着乐音的海岸，天光乍泄一般，映照着翻涌的海浪。最后在一段长的平音中，海水渐渐退潮，露出宁静安适、充满欢声笑语的沙滩。

两个人默契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因过分投入而紧绷的面容稍稍缓解。

林暮声完全僵在了原地。

他突然当机，大脑空白一片，心脏跳动几乎停滞，全身的血液像被冻在血管里。

一霎时间，酒吧里一身黑衣弹唱的少年声音和刚才的声音完全重叠，过往的光景像被打翻一样在脑袋里翻滚转圈。

教室里的人轻声交谈几句，然后门被“嘎吱”地一下从里推开。

顾念寻一开门就和门口僵着的林暮声打了个照面，差点撞上。

“嗯——?”顾念寻很惊奇，喜道：“你怎么在这？”

林暮声没有说话，圆睁着眼睛看他半晌，艰涩开口道：“你是···X神？”

顾念寻愣怔了半晌，抬眼看着人已经了然的眼睛，突然有些局促不安。他垂下的手蜷了蜷，最后看淡一切般开口：“我不是，我是X。你认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话还未说完，他就感觉到肩膀处被大力撞了一下，却不疼，紧接着，鼻尖涌入了清淡冷然的松木气息，林暮声耳廓处的发丝轻扰着顾念寻的耳朵，散发着淡淡的清新香味，这气息不属于自己，却意外让人安定。

顾念寻怔了怔，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抱了有一会儿了。

他脑子蓦地窜上一层火气，劈里啪啦烧的什么也不剩。

身前的人动作很轻柔，只是虚虚的环绕着，却又强势。这种胸口相贴的亲密姿势让顾念寻很不习惯，脑子里一团乱麻，手僵在人的身后，不知道往哪放。

“我很开心。”林暮声轻轻道，而后放开手。

“我从来不觉得音乐和生活有边界。”林暮声道，略显忧郁的双眼轻轻眨着，看着顾念寻，“我有一段时间一度怀疑自己、怀疑身边的一切。而直到我看了你的一场演出，所有的内耗的问题仿佛都迎刃而解。”

他说着，看着顾念寻满是难以置信的眼睛，加重语气却依旧温柔彻底：“那场演出让我很震撼，我很久都没有这种，全身震耸的感觉了，仿佛胸腔里死气沉沉的东西又渐渐活过来。”

顾念寻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林暮声垂垂眸，轻声道：“你结尾说的那句话，我觉得很应景，也很喜欢。”

他垂眸看着顾念寻微微睁大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和始料未及的惊喜。

他开口，仿佛和那晚人的声音重叠，奏出齐声悠荡的回响。

“这世界乃是为美之音乐所驯服了的狂风骤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