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孽缘吧。

野保中心的主任有些年纪了，头发白的多，黑的少。脸上皱纹很深，但皮肤棕黄发亮，穿着罩衣胶鞋，头上有汗，完全是那种村子里刚干完农活儿进屋的老伯。

“哎呦，关医生来得真早，来来，快坐快坐！”他手里还抓着副劳保手套，自己搬来个塑料高脚凳在关昭面前放下，嗓门儿极大，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赵浩成用气声在旁边补充：“这是马主任，他耳背。”

关昭听见了，连连道谢，客客气气坐下，给她的已经是屋里最新最完整的凳子了。办公桌后面倒有把木头椅子，边缘光滑都起了包浆，造型粗糙，椅背都是歪的，是贱卖也很少有人愿意买的残次品。随着马主任坐下，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晃摩擦声，一点儿都不稳当。

至于旁边的人……

她没转眼，仅余光里瞥见他脊背挺直，有点正襟危坐的意思。

马主任态度和善：“来我这里，委屈关医生这样的人才了。中心地方小，很少接动物留下，之后还得麻烦关医生跟小闫一道，这边行动基本靠他的队伍。”

关昭边道“客气了”边应下，他又起来在桌子下拎出兜水果，打开给她看。里面装着十几个黄澄澄的、形状像鸭梨又像葫芦表皮光滑的果子，是这边有名的黄金瓜。

“拿着拿着。”

她推拒不成只好说：“尝一个就好。”

马主任把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尝什么？拿着！带去队里，人多，吃吃掉就没有了。”

提着一袋黄金瓜出了办公室，她还在想这会儿要去哪，刚才一直没说话的闫山随手把塑料袋从她手里勾走，几步迈到院墙下停着的车边，开门放好。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连反应的时间也没给她留。

赵浩成从后面跟上来，看得清清楚楚，他憋着笑，去后排坐下。

关昭见了，也停在后排，想着跟赵浩成坐一起应该自在点吧。

谁知道赵浩成扒着车窗，双手合十：“关医生，麻烦你坐前面去呗？不然下次我就得蹲在车斗里了。”

驾驶位上，闫山敲方向盘的手指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没出声。

赵浩成表情可怜巴巴，仿佛只要被拒绝，立刻就能挤出眼泪。关昭恶寒，去开前面的车门了。

车门拉开，她微愣，上次请闫山吃饭时，出于无聊调整的很挤的座椅，仍然保持着同样的角度和位置。

别多想，别多想。关昭系好安全带，无视后面赵浩成的偷摸打量，又看了眼闫山，他正发动车子，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车开了有段时间，到了市郊附近，停在一座独立的大院里。院里正中是栋风格简洁的白色三层自建楼，两边各有几间平房还有成片的棚子。

地方偏了点，但可比野保中心大太多，尤其是院子，说是广场也行。

“这里是？”关昭问。

“噢，救援队的基地。”赵浩成顺口答。

救援队的？比野保中心的条件好太多了吧？这合理吗？

许是她眼中的震惊和疑惑太盛，赵浩成补充道：“关医生刚来，不清楚也正常。咱们队是民间自发组织的，只是跟野保中心长期合作而已。”

“那这个基地租金得不少钱吧。”关昭想，虽然位置偏远，但面积够大。

“这得感谢闫队了。”赵浩成挤眉弄眼，“偶尔会有人捐赠，但闫队自己提供了绝大部分运转资金。咱们出任务的车，也是闫队的。”

关昭偷瞄了一眼在前面走着的闫山，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她惊讶于闫山的经济条件。过去在学校里，只感觉他大方，至于具体的，她不关心，压根没问过。

闫山没听见似的保持沉默，赵浩成恰恰相反，相当富有激情地介绍起来：“队里人不少，不过基本都是业余时间才来的志愿者，常在基地值守的就几个。闫队平常就住这，我偶尔也会。其余的队友就不一定了，基地家里两头跑的多。”

“老马那边地方小，有些需要暂养的动物会送来基地，它们的健康状况以后就要拜托关医生了。”

关昭点头。

“至于外勤，”赵浩成郑重了些，“会很辛苦，但还是希望关医生能尽量随行，急救在行动中非常重要。”

“当然没问题，这是我的职责。”关昭报名时就明白自己选择了一条辛苦的路，不会反悔的。先前惊讶，也是因为不知道野保中心和救援队关系这么紧密。毕竟大部民间公益团队，出发点好归好，但水平参差不齐，官方机构自然不敢全心托付。

两个人带她熟悉了下基地布局，闫山才慢慢说：“常驻队员会提供三套定做的制服，订单已经下了，一周内会到。”

赵浩成疑惑：“已经弄好了？佳期不是下午才回……”

他话说一半就消音，怎么给忘了，闫队和关医生八成是老情人，尺码的事哪还用别人操心，还是闭嘴吧。

关昭没懂他什么意思，光顾着看他们身上的队服，质量比医院的工装强多了，有点高兴。

还没待多久，闫山的手机响起来，他接通，那边动静很大，站在旁边的关昭都听见了一部分，是马主任的声音：“……又要你们跑了，小心啊。”

“走吧，”闫山从门边置物架抓过两个工具包，扔了一个给赵浩成，“有人家里进了蛇。”

关昭是背着医院配发的急救包出来的，这会儿正好，二话不说就跟上。

车开了二十多分钟，到了一个有些年头的的老小区，居民楼的外立面都灰扑扑的。她不太好意思主动开口问闫山具体情况，闷头走路，倒是赵浩成落在后面摆弄什么，唠唠叨叨的。

回头发现他肩上绑着运动相机，正在调整。

“做个记录，有合适的片段还可以剪成视频宣传宣传。”赵浩成见她看过来，解释一句。

关昭就没继续关注，脚下已经跟着闫山上到五楼。他爬楼梯时总是干脆一步跨两三级台阶，要想及时跟上，只能强行加快速度。等站到门口，她喘气都有点急促了。

“你们是？”门里传出一道女声。

闫山答：“你好，我们是林业局合作的动物救援队，你的报警被转接给我们了，我们会负责抓蛇。”

里面就发出些细微的动静，门被打开，淡粉雪纺面料盖着的大肚子先挺出来，住户是个面色发黄的孕妇。

“那你们快来看看吧，真吓人。”孕妇让开门，没有率先往里走，应该是害怕，三人就侧身避开她的肚子鱼贯而入。

“蛇在哪？”闫山问。

孕妇往装着推拉门的房间指：“在厨房。”

她不说，三人真看不出来这里是厨房。因为房间里很空，除了白色的石料台面，连台冰箱都没有，估计是在重新装修。

孕妇站在门外说：“我来看房，总听见些断断续续的轻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顺着声音进去一看，那里露出个绿色的蛇头。”她指明位置，另一只手撑着腰。

厨房空地就那么点，三个人站着太挤，关昭干脆待在外面为孕妇宽心：“他们很有经验，会捉住的，别慌。”

这名孕妇肚子已经很突出，显然月份不小，情绪不好太激动。

“有八个月了吗？”关昭扶她一起坐下着想通过闲聊，转移下她的注意力。

“不止，”孕妇提起胎儿，露出个略带慈爱意味的笑容，“35周多了。”

“哇，那你自己过来看装修？太辛苦了。”关昭其实想说孕妇在装修地点停留过久，会不会对身体不好，但她一个陌生人直接讲出来有点冒犯了。

孕妇无奈：“也是没办法。”

关昭立刻换话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吧，希望是女孩。家里老大想要个妹妹呢。”孕妇摸了摸肚子。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厨房里突然蹦出几声不小的闷响。

“我去看看。”关昭冲她安抚性地微笑，起身过去。

进了厨房后，她就是真的想笑了。闫山在她看过去时刚刚把脸烟道口边转回来，半边头发落满白灰，肩膀也是，有点像野兽版库伊拉。

他把手电扔给赵浩成：“来帮忙。”

赵浩成也站上台面，举着手电给闫山照明。

闫山略微侧身，要伸胳膊进去，关昭脑中闪过什么，忙制止他：“等等！”

“怎么了？”闫山问。

“你不戴护具的吗？”关昭皱眉，“住户说是看见绿色的蛇头，万一是有毒品种呢？”

在这个城市出现的绿色野生蛇类，最有可能是竹叶青。

“手套。”闫山向她晃了晃手。

关昭不赞成道：“你傻啊！手臂都露着，蛇咬人还会跟你讲武德吗？”

她有些不忿，闫山都是救援队的队长了，怎么在防护方面这么敷衍。

赵浩成在旁边，嘴巴已经张大到能把手电吞下去了。龟龟！闫队挨骂，破天荒头一遭啊。

闫山低头，老老实实从包里翻出一双能盖过手肘的防割手套戴好。

有护具不用摆着看，等着被咬了直接拉去火葬场吧！关昭更冒火，要不是正事在前，恨不能给他一拳。

他抓蛇的动作很快，只两分钟不到，就捏着蛇头下来了。

关昭凑过去看，红眼，三角形的扁头，通身翠绿，身侧一条红白线从颈部贯穿至尾尖，特征鲜明。真是竹叶青，她记得这是亚种，毒性不算太强。当然，就算这样，真被咬一口也够受的。

蛇被安稳装进撑开的麻袋里，几个人就出来准备告辞。

关昭给孕妇打招呼，谁知她脸色忽然黄白交加，大声惊叫：“小心！”

三人齐齐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