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竹帘子被风带得不断拍打着营帐的门帘沙沙作响，来回晃动下露出或短或长的月光，像来索人命的伥鬼。

楚执宜睡得沉。

她眼睛紧紧闭着，全然未被这呼啸的风声打扰。

又一次晃动，一个黑影顺着缝隙轻巧遛进了营帐之内，银白的利刃映着伥鬼的毒舌一闪而过。

那人咬紧了牙关，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利刃，直朝床上之人的喉咙刺去。

只见刀光一闪，楚执宜轻巧地翻身避过，那个方才藏在被下的手上握着的是一根长鞭，如灵巧的蛇，缠上了阿焕的手腕。

鞭子收紧，使得她被迫松了手中的匕首。

“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楚执宜将鞭子一甩，那个方才被迫靠近她不得远离的人，这会儿轻易地被摔在了地上。

她用得最熟练的武器是鞭子，这是在战场上能缠住巴尔术，让一个敌方猛将也无法招架的利器，更何况眼前这个没有真正学过武的弱女子了。

阿焕咬紧了牙，她今日来刺杀之时便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左右她的难民，如今刺杀失败，被当做混入军营中的奸细杀掉也是常事。

总好过死在外面那些难民手中，被吸血、被分食。

就在她下定了决心如何都不开口的时候，楚执宜却道：“我还以为这么久不见，你会聪明一些。”

崔凌欢彻底呆住了。

她白日里刻意将脸涂得黢黑，别说是见过她的人，就是她亲爹娘也认不出她来。

不过她亲爹娘也早死了，呵呵，是楚执宜下的黑手。

“怎么？打算咬着牙一言不发地赴死吗？”楚执宜又道。

崔凌欢没忍住，她冷声道：“是又如何？我为了杀与我有血海深仇之人而死，死也无憾！”

“既然都要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楚执宜轻松问道。

好像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深深恨着她的人，而是一只蝼蚁，不需要被她放进眼中的蝼蚁。

崔凌欢有些想哭，为自己敌人的强大，也为她的厉害。

她白日里见到楚执宜带着军队踏足越州边境，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前那个在女学中和自己拌嘴吵架的楚二娘子。

楚执宜带兵打了胜仗，趾高气昂、意气风发，而她家破人亡，只能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仰望着她，她不甘心！

所以她故意跟上了她。

哪怕，哪怕是可以伤到她一分一毫，她也能稍微解恨一些。

可是她失败了。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崔凌欢死死盯着她道。

楚执宜笑道：“你不会以为所有的人，只要跟着我的兵队，我就会留下她吧？”

崔凌欢咬牙耻辱道：“你是想羞辱我！”

楚执宜有些莫名，不过她无意争辩这些，只道：“你知道你的家人是我害的，想要杀我再正常不过，可惜，你太弱了。”

“还有什么话想说。”楚执宜靠在床榻上，懒洋洋问她。

“若有来世，我必与你不死不休！”崔凌欢恨恨道。

可惜如今已经是来世了。

楚执宜在心中道。

“没有来世，有那个力气不如好好吃饭，练练你的体力，那样才有可能真的伤到我。”楚执宜说着，松了鞭子。

也不再看崔凌欢一眼，她翻了个身，这才是打算睡下了。

崔凌欢有些不可思议地瞪着楚执宜的背影，她这是不打算追究自己的意思？

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崔凌欢学到了一个道理，就是没用的话少说，能逃命的时候先保命。

于是她迅速将地上的刀捡了起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快步离开。

到门口时，她没忘提醒楚执宜一句：“我迟早会杀了你的。”

说罢，又像是怕楚执宜反悔一般，小跑着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楚执宜在想，今日好说歹说将燕屹给打发走了。还好他不在，不然就燕屹那个冲动的性子，自己必然劝不动他。

只怕当场就要手刃了崔凌欢。

次日一早，楚执宜便看到了跟着士兵们一起操练的崔凌欢，她身上的其实还没好，但也没有昨日见到时装得那般严重。

崔凌欢一见到楚执宜来了，便有些紧张。

生怕她反悔，怕她还想要自己的性命。

可楚执宜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还不如看她其他士兵的目光停留得久。

燕屹跟在楚执宜身后请功：“昨日我就发现了那难民竟然是个女子，便将她安排去同你的侍女一起住了，姐姐我安排得可还妥当？”

他想在楚执宜面前证明，自己也是有能力帮楚执宜处理好这些她身边的杂事，不是事事都得贺清元费心做她的副手。

“是，听说发现那人是女儿身时，还呆愣得盯着那人好了好一会儿。”贺清元不动声色地楚执宜上眼药。

燕屹一时被拿捏住了，硬生生道：“我那是……意外。”

贺清元道：“确实意外，阿焕生得那般清丽，谁也没想到。”

“你觉得她好看？”燕屹立即抓住了贺清元的错处，尖锐发问。

贺清元没成想自己被人找到了漏洞，一时间愣住。

楚执宜见他在燕屹跟前吃瘪，难得没反应过来说什么，她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贺清元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况且我都没见过那个女子长什么模样只是听说，听说了几句，我没觉得她好看。”

生怕楚执宜误会一般。

楚执宜顺势吃醋：“真的吗？可我已经生气了，怎么办？”

燕屹这会儿已经意识到不对，自己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姐姐并非那种喜欢轻易吃醋的女子，自己的话反而好像给了两人互相调情的理由，看贺清元那一副心中愉悦却面上着急的表情，看得直恼火。

“那我，那我之后都不去看她。”贺清元道。

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变得浓稠了不少，那种只有他们两人，插不进去旁人的感觉又出现了。

燕屹打断道：“这前面是个村庄吗？”

好像还远远看见了几个小孩。

其他地方流民逃窜，这里几个小孩还活着，着实是有些意外。

“你没有发现，白日那群抢夺食物的难民，有好几个都是女人吗？”

“是么？我没看仔细。”燕屹挠头。

“他们在这种偏僻地方，又饿了那么久，按理说见着食物该是立即塞进嘴里，恨不得马上填饱肚子的，可却将东西揣进了怀里，想来就是为的这些小孩。”楚执宜道。

这也是楚执宜将阿焕留下的原因。

没错，两人都对昨晚发生的事情心照不宣，也都还当做眼前这个人只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难民，没有什么流放的逃犯崔凌欢。

只有改头换面的阿焕。

楚执宜吩咐两人留在原地等自己，又一人去找了阿焕。

阿焕见她向自己走了过来，饶是面上没什么反应，眼睛和注意力却全在不远处朝自己逼近的楚执宜。

她晚上一夜没睡着，想了一夜，也明白了自己昨日冲动刺杀是多么可笑的决定。

楚执宜分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却没有揭穿，她就是在等自己来。

离开了京城，出了那个温室一样的女学学堂，阿焕才惊觉，原来从前的争执与吵闹真的不过是女儿间的过家家。

在外面，唯有真正的实力才能开口说话。

她已经听士兵们说了楚执宜的战绩，她打败了盟军，那是连朝中的老将都不一定能稳赢的猛将，还曾和敌方大将对战，不曾败过。

从前的那些过往，细究起来不过是小打小闹。

如今她没有了家族庇护，楚执宜也离了京城，却只凭着自己，以女子身份闯出了这么一片天地，她望尘莫及。

楚执宜走到了她的面前，开口：“你也看到了，这些都是我的士兵，你呢？”

阿焕没说话。

她已经卑微到了极点，甚至就连自己这条命，也是楚执宜救下的。

“你以后要想杀我，只会更难。”楚执宜轻蔑道，“除非你有自己的势力。”

说罢，她又转身离开。

好像专程走这一趟，为的便是羞辱阿焕一番。

白日里正是赶路的好时候，楚执宜他们并未在这个村庄附近多停留。

到了当日夜里的时候，楚执宜还没歇下，便听见底下有人来报，前日收留的那个难民逃跑了。

燕屹一听当即怒道：“连个人都看不好吗！？还不赶紧派人去追！”

这可是姐姐特地救下，又留在军营中的人，若是身份有异或是有旁的图谋，简直不可想象。

“不用了。”楚执宜抬手拦住底下人。

“姐姐？”

“她逃跑后，才算是有用。”

燕屹这才宽了心，明白楚执宜是另有计划。

“姐姐想用她做什么？”燕屹问。

“最近咱们行军路上不是遇到了很多难民吗？我一路上没让你们插手过，那些人对蒙军的敌意不比咱们少，甚至你的部下不少人就是这样的出身。”

燕屹思索片刻，道：“姐姐是想收拢这股势力？可是……”

“不，我知道这些难民没有多少人，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弱女子。”楚执宜打断他，“还有一些人，也饱受战争的摧残，她们无家可回，无处可去，就连生的机会也没有。她们，才是更容易跟随阿焕的人。”

战乱之地，男子战死，女子则作为财物被交换变卖；男子饿死，女子则作为实物被典当烹煮。

她们没有活路，甚至连护得自己周全的路也没有。

这世间的路千千万万条，机遇众多，所有通向她们的全是屠杀和伤害的路。

所以她们必然会选择阿焕。

只有这一条路。

燕屹是在战乱之地生活过的人，他很快明白过来楚执宜的意思，却很不理解：“姐姐既然有心救那些人，为何不自己出手相助？到时也能多一分助益。”

“她们天然会更亲近阿焕。”楚执宜道。

“姐姐也是女子，她们看见姐姐，更会看见生的希望。”燕屹道。

“不止是女子，还有她曾为难民，还有她想要赢我的决心。”楚执宜道，那些人都是在战乱之时被抛弃的，不被想起的。

能从家里逃出来的女人，她们或许微小卑弱，却绝不是毫无脑子。

“还有，我如今带的兵中男子众多，难保今后会发生不可协调的矛盾，等到时机成熟，拥有同样敌人的人，迟早会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楚执宜最后的话彻底说服了燕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