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峥身着素衣，面容平静，手上还握着一把弓弩，那是他幼时初次上战场，老将军特地请匠人为他打下的。

如今，燕峥用这把弓弩对准了贺清元。

直到这一刻，贺朝盈才无比清晰地认知到，燕峥从来都是原来的那个燕峥。

不，燕峥远远比他们所有人看到的都还要狠，只是往日没什么能让他在意的，所以他也便不屑露出自己的真实一面。

面对这样的燕峥时，贺朝盈竟下意识畏惧。

她怕燕峥继续伤害自己的兄长，强压着颤意咬着牙道：“燕峥，你还要做什么？你要杀了我兄长吗？”

燕峥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没有看过贺朝盈。

他沉着眸子看向贺清元，手中的弓弩也没再抬起过。

贺清元见状，抬手扯了下站在自己身前的贺朝盈的衣摆，示意她先离开。

贺朝盈哪里肯，可见贺清元笃定的目光，她也只好退了一步，强压着心中的担忧安慰自己，贺清元若是死了，这府中的其他兄长可真没一个能比得上自己。

到时父亲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如此想着，她脸色又缓和了许多。

索性是贺清元自己造孽，便由他们两人自己解决吧。

贺清元两人对于彼此为何变成今日这般情况都心知肚明——楚执宜。

贺清元知道这一日早晚会来，却没有想过燕峥竟然真的会因为这件事情想要他的命。

方才那一箭，若非他反应极快，侧身躲开了一些，就会直接射中他的心脏，这会儿连看到燕峥的脸的那口气也没了。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贺清元惨白着脸苦笑。

燕峥冷眼看着他：“这句话你没资格说。”

贺清元知道他此时恨不能杀了自己的情绪并非作伪，他只是有些奇怪：“那日在紫竹林的人，是不是你？”

他一直都有此猜想，可又觉得若看见他和楚执宜亲近的人是燕峥，凭他的傲气，绝不可能这样落荒而逃。

按照燕峥的性格，当时就会走到他们面前，和他这个旧友绝交，也会和那个辜负了他情意的女子彻底分开。

可燕峥竟然没有。

反而是一直隐忍，一直到了今天，得知他和楚执宜定亲的事情才发作。

这让贺清元觉得奇怪。

所以他用力抬头看向燕峥的眼睛，不必回答，燕峥猩红的眼睛已经给了他答案。

贺清元有点想笑。

“为什么？你不像是会在乎这种事的人？”

贺清元是真的疑惑。

“我是不在乎。”燕峥冷声道，可他知道，有人在乎。

楚执宜就在乎，按照她的性子，根本不愿意轻易将自己的自由交付出去，更何况还是以成亲这种近乎被囚被困的方式留在一个男人的身边。

燕峥以为，楚执宜心中向往的地方是自由自在的边关。

所以，他其实并不是很紧张楚家人着急想让楚执宜成亲的事情，因为他知道，她并不会轻易答应。

可现在，楚执宜竟然答应了。

答应的人还是贺清元，燕峥很难不震惊，也很难克制住想要杀死贺清元的心。

“我是行事不磊，可你又何必用这副姿态审判我，你又有什么身份什么立场？”贺清元冷笑，他用一只手支撑着身子半靠着身后的墙面。

分明如今处在弱势的人是他，只要燕峥少有冲动，就能轻易地掐死他，可贺清元这会儿却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目光看着燕峥。

“哪怕你有从前的记忆又如何，她如今心中的人又不是你我。”

这一句话，将燕峥彻底定在了原地。

可贺清元今日好像非得拉一个人和自己一起痛一般，他冷冽而犀利的目光直直盯着燕峥：“我就不信，她没有在你耳边喊过那个人的名字，苏——”

后面的话已经不用多说。

燕峥当然听到过，而且还听到过不止一次。

很多个夜色模糊的记忆中，他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只是记错了名字。

可更多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忍不住会想，她在苏钰面前一定很温柔，不似对自己。

燕峥想着，目光逐渐变暗。

哪怕知道这是贺清元故意激怒自己，燕峥也不免顺着他的话深想。

贺朝盈说是在门口候着，实则时时扒着门框听着里头的动静，生怕这两个人真闹出血溅门庭之事来。

还没等她听清楚里面的人说什么，便听见门声一响，是手中握着弓弩的燕峥。

他依旧视贺朝盈如无物，好像无事发生过一般，又离开了国公府。

身影落魄。

好像孤身闯进国公府伤人的不是他一般。

待他离开，贺朝盈慌张地冲进房中将贺清元重新扶起来：“兄长，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受委屈的人是他一般？”

贺朝盈说得气恼。

贺清元竟然还笑了下，要同她说句什么，只是还未说出声，便终于晕了过去。

贺朝盈赶忙让身旁的大夫给他医治。

正如贺清元自己预估的那样，他躲得及时，这一箭凶险，却不至伤他性命。只是至少这两个月内，贺清元都不能出门，只能卧床养伤了。

“国公府进了刺客？”楚执宜问。

知棋忙道：“正是，听说那刺客武艺非凡，白日里穿着夜行衣直奔国公府内去，实在嚣张，也是二公子挺身而出，这才被刺客伤到。”

楚执宜几乎不用多问便能想到这事情和昨日燕峥冲动离开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只是不想，事情才过了一日，流言便传得这样快。

“确实大胆，既如此，我身为国公府二公子未来的娘子，是不是得登门去看看他。”楚执宜说着，便坐起了身子，吩咐知棋去挑药材补品。

没等她挑完，便听见柳夫人那边派了人来，置办了不少东西，嘱咐楚执宜与她一起去国公府看看贺清元。

楚执宜自然是应了下来。

楚家与贺家如今亲事已经定下，将来便也算得是同气连枝，柳夫人到了国公府自是得一番关怀。

她与国公夫人在前厅说话，留楚执宜在贺清元的房中，见他惨白着脸色。

照顾贺清元的下人说是昨日里烧了一夜，今晨喝了药才堪堪醒过一次，多亏了他往日里身子骨养得不错，这才没有大损。

楚执宜在他的床边坐了一会儿，不见他有醒来的迹象，便起身要走。

正巧，下人送来了煎好的汤药，打算给贺清元喂。

楚执宜见状便接过手，道：“我来吧。”

底下人自然是立马应了，又担心道：“只是二公子半昏不醒的时候，这药不定能喂进去，我还是帮娘子扶着公子吧。”

楚执宜点头。

她用汤匙幺了一下，送到贺清元的唇边，果然如下人说得那样。

楚执宜也不着急，今日她本就是来看望贺清元的，有的是时间照顾他，一次不成，便又再试，总能喂进去一些。

见他渐渐将那碗药喝下去，楚执宜这才稍稍放心。

又帮贺清元掖好了被角，见他的手露在外面，又将那只手在手中攥了攥，若非这里闲杂人等太多，楚执宜指不定会在他脸上亲一下再离开。

贺清元就是在这个时候感知到身边的人的。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见着楚执宜就在自己的床边，自己的手还同她的牵着，恍若梦境。

“醒了？”楚执宜注意到手上的力气，便很快注意到贺清元醒了过来。

于是她一面吩咐底下人再去请大夫来为贺清元诊治，一面安抚性地将他的手攥紧到心口：“怎么这样不当心？”

“你担心？”贺清元浅笑着问。

楚执宜自然回答：“废话，不过什么样的刺客青天白日的竟敢强闯国公府，可有将人抓到？这样的人若是放走了，必然是隐患。”

贺清元眼睫眨了眨：“朝盈已经在查这件事了。许是国公府树大招风，惹了哪个仇家。”

见他半点实情也不愿意透露，楚执宜便也不多问。

只是吩咐道：“今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可得记得躲远些，毕竟今后你的身子可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这话有一半是同贺清元调笑。

贺清元很快便意会了楚执宜的意思，红着脸应下了。

这事情到了这时，才算堪堪揭过。

楚执宜也没多留，同他说完话，又说了些劝他保重身体的话，这才离开，回到正厅跟着柳夫人身边。

两人隔着屏风也瞧见了楚执宜方才细心照顾贺清元的样子，国公夫人饶是从前不大愿意，此时又觉得这门亲事称得上合意。

女子浓艳，眉眼间又不是飒爽磊落，身份是稍微低了些，他们国公府也并非那般看重门第，最要紧的是人好。

若说原本的国公夫人对楚执宜有三分不满，此时看到她照顾贺清元的耐心，这三分不满也已经没了。

连带着同柳夫人说话也客气了不少。

柳夫人人精似的，自然也听得出变化，回去的路上，说话也欢快不少。

“我瞧着国公夫人这个态度，将来你进了府，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了你去，这样好的福气，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柳夫人自然知道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可或许是从前楚执宜的性情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又或者，这亲事来得太突然，她总觉得飘飘然好像什么都还未落定一般。

便不自觉在楚执宜面前多说了些好话，像是要从她这里得来一个准话似的。

楚执宜只随口应道：“国公夫人是大人物，怎会与我这样的小辈计较。”

她这话说得难得妥帖，可柳夫人却从这话中听出了心不在焉。

“执宜，执宜？你在想什么呢？这样出神，连我说话也没听到。”柳夫人见她半晌没回应，便抬手晃了晃她的手腕。

楚执宜这才道：“在想，贺二公子胸口手上，这还不定要在床上躺多久，亲事只怕是不能那样快办成了。”

说起这个，柳夫人也愁了几分。

不过也只是很短的功夫，她道：“这事已成定数，早跟晚又有什么关系？”

“况且今日国公夫人见了你，虽没说，可我也看得出她是喜欢你的，来日你到了他们府中，必然不会受委屈。”柳夫人笑着道。

“他如今这伤，也算是时候，正巧你在国公府上学，到时可别忘了多去看看他。今日国公夫人的意思，是很愿意你常去与贺二公子待在一处呢。你这亲事真真算是寻了好的了，不像你那大姐，唉！”

楚执宜适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到底是奉子成亲才入的东宫，只是这太子侧妃可不是什么好当的，听说几次给皇后请安，被罚了规矩，日子过得也不顺当。”柳夫人叹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可他们也都清楚楚江婉这门亲事给楚家带了多大的好处。

只一条，若无楚江婉的亲事在前，国公府绝不可能轻易点头和楚家的亲事。

柳夫人摇了摇头：“也不知她后悔了没，分明平日里是最懂规矩的一个人……”

她又转头拉起楚执宜的手：“她在府中时对你们兄弟妹妹最是爱护，你若得了空，也记得去看看她，同她说说话。”

“是。”楚执宜低声应下。

自楚江婉成亲后，楚执宜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于情于理，她都得去看望看望长姐。

从国公府回到楚家后，柳夫人便喜上眉梢地去同楚父说她今日在国公府里的情况。

楚执宜则回了自己的院子，只是在回去的时候，绕了个弯儿，行至疏落居。

按照她今日和贺清元心照不宣不提此事的态度，楚执宜其实不该这个时候来的，可她也没想明白，自己已经在疏落居外了。

这两日燕峥没有主动来找她，就连送汤水或是请用膳也不曾。

这样的态度发生在燕峥的身上，其实已经算是罕见。

或许正是因为此，楚执宜才在今日特地来了疏落居。

她一推门，没见着守在门口的桑阳，微微蹙了眉，还是往里走了。

疏落居的整个院落安安静静，西风吹过时，隐约听得见石径上黄叶沙沙的声响。

莫名的，楚执宜在这小小的石径上竟然感到了一种寂寥，实在是周遭太安静，不免叫她多想。

若非楚执宜太了解燕峥，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万万不会不告而别，楚执宜都要微微这里已经没人在住了。

正在她迟疑之际，便听得房内传来男声，是有人在说话，只可惜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楚执宜这才快步上前，走到了房间门口。

与方才在国公府见过的同样的场景，只是这一次，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人变成了燕峥，楚执宜顿时一惊，皱眉往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