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火之后，京城中关于崔家的传言盛极一时。

有说崔家那位家主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当初为了能进京，杀了自己的原配妻子，才得了如今的夫人，也得了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有说崔家主母年近五十容光依旧、乌发如云，是常年饮人血才得如此。

至于崔家那位不学无术的长公子便更丧尽天良，平生爱好便是杀人，一日不杀人便浑身痒痒。

崔家那位趁着大火连夜逃出的娘子又是如何不堪……

这些传闻不论真假，全是拣了最惊奇，最骇人的来说，不论具体都传了些什么，话里话外都好像在印证夜里雷劈崔家正是天罚，天要崔家亡。

知棋将其中的难听话隐去了些，一一同楚执宜说了，语罢又啐了一口：“崔家还当真皆不是好东西！”

楚执宜听她义愤填膺的模样，便叫她熄声。

“不过是百姓们以谣传谣罢了，这些话谁知什么时候又不会拿来骂旁人呢。”楚执宜淡淡道。

她听得心情不大畅快，总会想到前世的一些事情。

原本随着来到这一世的时间渐长，关于上一世的记忆已经被模糊得几乎不剩什么了。

如今突然想起来一些撕心裂肺的画面，便好像从骨肉深处用利刃剜出来一段历久弥深的旧创，头痛连带着精神也不济了。

楚执宜可以控制着自己不去多想，只将思绪放在燕峥身上。

崔家倒后，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得他一阵子忙。

楚执宜这日回府的时候刻意走得晚了一些，正碰上步履匆匆往自己离开方向赶的贺清元。

按照前几日楚执宜的惯例，他这个脚程应该正好能在西门口拦到楚执宜。

却不想楚执宜特意慢了，在此等着他，便正巧看见了贺清元这副着急的面孔。

楚执宜只见过眼前这位正人君子在床榻之间如何焦急，不过鱼水之欢间，那都是人之常情。

现下见他这般疾步而来，只为追寻自己，实在是让楚执宜很难将眼前之人和当初那个在刑场上刁难自己的贺家公子对应。

这都是楚执宜在看见贺清元之际一瞬间的事情，她很快便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疑问：“清元？”

楚执宜叫得很亲近。

贺清元听到这个称呼心下亦是一动。

纵然两人定亲已经是早晚的事情，但楚执宜愿意在两人相处之时与他更亲近些，他自然是很乐意的。

于是他也忘记了被楚执宜看见狼狈模样的尴尬。

“我还以为你今日又要，又要早早地回去……”贺清元说着，语气莫名地犹豫了片刻。

其实很多时候，他并没有往那个方向想。

他其实更想多和楚执宜说说话，哪怕只是聊一些她在女学之中发生的趣事也好。

当然，他对楚执宜从前在京城外的生活更感兴趣，因为那是他未曾参与的。

楚执宜却好像并不怎么想。

她听见贺清元的话，第一反应是瞥了一眼贺清元的劲瘦的腰际，随即道：“我这几日有些忙，是冷落你了。”

“我不是，我……”贺清元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实在是这件事情不好明说。

楚执宜闻言也有些惊讶：“你不想？”

“我不是不想，也不是现在想，我只是……我……”说话间，楚执宜的手已经钻进了贺清元的袖中，他的脸也越发绯红。

“我，我想明日就上门提亲。”在楚执宜的迷魂阵前，贺清元还是将自己今日来找她的本意说了出来。

楚执宜听到他的话，动作停了下来。

贺清元顿时有些紧张。

楚执宜收回了手，沉吟片刻，才道：“我并非不愿意，只是眼下我父亲才回到家，你明日便上门，我只怕会叫他误会。”

“你不愿意。”贺清元失落道。

“不是不愿意，你哪怕过几日再提也是可以的。”楚执宜很有耐心道，“只是眼下……”

“眼下还有一个旧爱无法割舍是么？”贺清元突然想到了什么，冷哼了一声，才不甘地看向楚执宜。

楚执宜也没想过他会直接提起，一愣：“什么？”

“我全都看在眼中。”贺清元红着眼睛道，“你对他，并非毫无情意。”

楚执宜觉得有些好笑，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燕峥情意深厚了，于是她道：“可是有人在你面前挑拨了什么，怎么你如今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贺清元心中清楚，不是挑拨。

因为他一直都看得明白，最初楚执宜在刑场将燕峥带回去就是有私心的，是他太自负了。

他承认，那日燕峥与他说起的他们两人的过去，是他心口的一块巨石，只要想到就沉闷得喘不过气。

可这些，他又不能说与楚执宜听。

他根本不想在楚执宜面前提起燕峥半句。

更何况是那段，楚执宜早已经忘记的两情相悦的故事。

是他自己心虚。

贺清元梗着脖子站在楚执宜面前，分明气得眼睛都红了，却又不舍得退让分毫。

“那你可以发誓，你这辈子一定不会为了他弃我吗？”贺清元道。

楚执宜目光一停，有心安抚他。

贺清元紧紧盯着楚执宜：“我总以为，于你而言，好像所有人都没有你要做的事情重要，但他好像不一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可以为他抛下一切。”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楚执宜心中某个不愿窥见的角落，她收起了对待情人一贯好脾气的温和。

楚执宜有些不耐地转过脸，正巧错过了贺清元通红的眼眶，和他闪烁着真挚的目光。

她冷着声音道：“你不觉得你让我做这些誓言有些太无理取闹了吗？”

贺清元一愣，低着头认真地看着楚执宜的脸。

倘若不是两人这会儿在吵架，楚执宜一定会觉得他现下的表情十分乖巧驯服，也许会因此同他玩笑几句。

然后她会将手指落在他的脸侧，同他极尽亲昵之事。

只可惜，楚执宜冰冷的声音还在耳侧：“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是很理性，很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可是现在，你在为难我，清元。”

楚执宜冰冷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他的胸口。

贺清元几乎心痛到难以呼吸，只能机械性地看着她，做出呆滞的反应：“我没有为难你，我怎么会。”

可楚执宜只是撇过了脸：“算了，今天不说这些了，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说完，楚执宜便快步离开了。

贺清元只是立在原地，僵硬地看着楚执宜离自己远去，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这就是楚执宜。

只要她做了决定，自己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她。

贺清元一时间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今日一时头脑冲动，说了让楚执宜不高兴的话。

上次提到燕峥的时候，她已经明显不悦了。

贺清元懊恼地想着。

也正是因为发觉楚执宜竟然还那般看重燕峥，才让他生了嫉恨。

哪怕他心中明知，这件事情上是他对不起燕峥。

楚执宜此时心情也不大好，不是因为贺清元，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还是能轻易被上一世的记忆左右情绪。

甚至只是因为白日里想到了一些上一世的事情，就变得暴躁不耐，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是当日晚上，楚执宜便命人将已经收起来的安神香重新点了起来。

纵然每次点了这香便会沉沉睡去，梦中也总能看到前世的景象，可许是有安神的效果，醒来时关于上一世的记忆所产生的情绪也会莫名被抚平。

以往楚执宜不愿意这样想起从前的事情，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很需要。

绵香如丝线袅袅侵袭而来，楚执宜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芳回院里外都知道楚执宜今日心情不悦，早早便歇下了，便也没人敢吵嚷。

一时间，整个院里都陷入了如深夜的寂静。

醉仙楼中，燕峥在一众宴饮欢笑簇拥中，笑着给在场的几个有头脸的大人敬酒。

“此次事情全仰仗几位大人出手，燕峥在此多谢诸位。”

燕峥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燕四公子好生客套，咱们原也是与曾经燕家有过交情的人，若非公子从前太清高，早该是盟友了才是。”

那人醉醺醺地说了一通话，身旁人见燕峥变了脸色便悄悄拽他的袖摆。

可这位大人非但没收敛，反而越说越来劲儿了：“说到底，还是从前的燕公子瞧不上我们，如今嘛，倒是顺眼了许多。”

这个顺眼，显然不是说他们自己。

其他几人笑着打圆场：“燕公子，老五一向说话没有个分寸，还往公子别同他一般见识。”

“是啊公子，老五这次也确实出了不少力。”

这些人看似在服软，却话里话外不忘邀功，几人还得意地互相使眼色。

这样拙劣的话术，放在以前，燕峥确实是不屑看的。

眼下，他只是又喝了一杯酒，道：“自然，在座诸位皆是我的前辈，我哪敢有旁的想法。”

几人这才又重新笑了起来。

又吵吵嚷嚷地说起燕峥如今还住在楚府之事。

这些人知道在旁的事情上指点不了燕峥，便想要在他最大的这个“污点”上数落一番，好叫燕峥知晓与他们这些人的本事。

燕峥听着，放下了酒杯。

那些人恍然惊觉，眼前这人可是从前那位金尊玉贵的燕四公子。

纵使是为了铲除崔家，和他们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过，他们终究不是同一类人。

燕峥为了让他们帮自己，是在他们面前放低过姿态。

可这并不代表燕峥就彻底没有了脾气。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燕峥，想要看看他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

燕峥只是将手中的酒杯放在了桌上，淡淡道：“我那日受刑后便体力不支，眼下不胜酒力，只好先告辞了，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虚惊一场，众人面面相觑后，又松了一口气。

燕峥朝门口走去，才开门，却停在了原地，只愣神地看着眼前人。

薛老将军却是直接让人将门推开，将里面的人一览无遗全看进了眼中。

那些人方才敢在燕峥面前那样说话，不过因为燕家没了，燕峥如今还是奴籍。

此时的薛老将军却不同，这人可是连圣上见了也要让他三分的元老，更不论他是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杀过人。

他们平日里连这样的人碰也碰不到。

于是这几人瞬间活络了起来，正要同他搭话。

却听薛老将军丝毫不给几人留情面，直接训斥道：“你这几日就是和这些人厮混在一起？”

语气痛心，是对自己往日看重这个学生的恨其不争。

房中的其他人闻言顿时噤声，纵然心下不满，但眼前人是薛老将军，他们自然不敢造次。

不等这些人反应，便见薛老将军身后的几位士兵进了房中，礼貌地将所有人请出了此处。

“师父。”燕峥低声道。

崔家的事情，薛老将军不愿意帮他，其他人又嫌他的身份，燕峥便只好从这些往日与崔家交好的人身上下手。

这些人品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方才的隐忍，不过是因为崔家的事情才刚刚结束，这些人留着还有用。

“这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薛老将军质疑地看他。

“是，师父，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师父你现在可能并不理解，但总有一日，有一日我会让你看到现在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燕峥坚定道。

“我确实不懂，明明我在帮你重新回到朝中，你的野心、你的抱负不日都能实现，你知不知道你与这些人搅在一起，若有心人注意到，有一日提起来，对你是大大不利。”薛老仍有劝他之意。

那日燕峥为了扳倒崔家，曾上门求过他。

薛老将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燕峥。

对付崔家这件事非但对燕峥没有助益，来日若圣上注意起来，燕峥这样已经落了一回奴籍的身份，只怕是自寻死路。

可薛老将军忘了，自己这个学生是个认准了事情就不会放弃的性子。

如今他果真做成了，薛老却没办法不为他的将来担忧。

薛老又失望又无奈：“我是真没想过，我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学生，会变成今天这样。”

意气风发？

燕峥也早忘记了自己意气风发是什么样了。

他只知道，若走薛老将军为自己安排的那条路，他来不及。

楚执宜不会等他。

“师父。”

“你好自为之。”薛老将军说完，便离开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