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扬起沙石，顷刻间小巷被尘埃席卷，视线皆是混沌的昏黄。众人听见两声小孩尖锐的惊叫和啼哭，伴随着马蹄落地惊慌逃窜，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直到沙尘落地，视野清明，马圈旁的人才稍稍平复心情，却在扫到巷口的那一刻无措大喊起来。

“有、有孩子倒在那里！”

“谁家小孩啊，怎么敢一个人跑出来……爹娘呢！”

“哎呀，这孩子周围有血，是不是已经……”

人群爆发出窸窣议论声，带着怜悯惋惜的目光探寻向蜷缩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同时又庆幸着自己逃过一劫。胡商回过神来，惊得四肢僵硬，直冒冷汗，忍不住低声咒骂几句方才撞到他的少年，若不是他，马儿也不会受惊冲了出去，就不会闹出人命……

不行，他要赶紧检查一下，说不定还有救，那时也不用赔偿太多了，否则他的小本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思及此，胡商连忙踉跄上前，去探那小女孩的鼻息，须臾之后，他颤抖着移开了自己的手，又反复尝试了好几次。

没有，没有一点呼吸……

看她衣服虽然被马蹄踩得都是灰，但布料上乘，想必家底殷实，爹娘应该不是好糊弄的主……

“——阿宁！！！”

一个女人的声音瞬息间冲到他耳畔，下一秒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猛烈地直冲眼前，紧接着自己就被一双手拎起，双脚险些离了地。

琥珀色双眸的男人直直怒视他，眼中似乎燃烧着来自地狱深处的业火，让他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停止了呼吸。

“你对她做了什么！”

男人厉声质问，眼中布满血丝。

“我、我没有，我是来看她还有没有呼吸的，刚才马匹被一个少年冲撞跑了出去，我们根本来不及控制，就……”胡商断断续续地呜咽，“我这也是飞来横祸啊！我哪里想得到会出现这样的闹剧，我就是个卖马的老实人而已，怎么可能去害一个小姑娘……”

“滚！”

他大喝一声，胡商立马连滚带爬躲回马圈。

“阿宁，阿宁，阿宁……你醒醒啊，快醒醒，阿娘来了，阿娘来找你了……”

婉颜扑通一声跪坐到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场景，一时间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头疼和奔跑的劳累仿佛离她远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冰冷，完全察觉不到周遭的温度。

她颤着手将宇文宁的身体翻过来，俯身去听她的心跳。只要还有一点微弱的心跳，她都可以做心肺复苏来急救……

可是为什么，她一声都没有听到呢？

那在她腹中便与她相连的心跳，微弱但有力，无论她经历了什么，都坚强地与她同在，为什么从她的身体分出来后，一声都没有了？

错了吧，一定错了，她再听听，肯定能有的。

泪水已经悉数模糊了视线，但她睁大了眼睛，不愿错过任何女儿可能醒过来的征兆，只是除了女儿的衣襟也被她弄得潮湿外，毫无动静。

“阿宁，阿宁……”她无助地哭喊，“你醒醒啊，你看看阿娘，你看看阿娘……”

她将女儿幼小的身体紧紧搂抱怀中，好像这样就可以将她揉进身体里，揉进她们相遇的原初，从未分离，也就谈不上远去。

“婉颜……”宇文邕将她和女儿一起揽在怀中，脸颊落下清晰的泪痕，“阿宁她……”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拉过他的手，让他抱宇文宁更紧些，“她昨天没见到你，她很想你，你来看看她，她就能醒了……”

他滚动喉头，指尖颤巍巍探向宇文宁后，声音干涩哽咽：“怎么会……”

“别说了！”她急急打断他的话，又反复念叨，“别说了，别说了……”

宇文邕见她这般失态，满心悲愤，他忍不住一拳砸进了石板路面，关节咔嚓作响，与坚硬岩石碰撞出瞬间麻木的剧痛。他紧咬下唇，咬出血珠来，咬到咸湿的泪水顺着脸颊轮廓流到嘴唇边。

“怎么会这样！”他低吼，像是竭尽全力强压着愤怒，“她还那样小，她还有很多时间来长大，朕还欠她两个晚安……都怪朕，朕刚才若跟上他们，或许就不会如此了……”

“不，是我，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城内这么热闹的地点遇到宇文护在密谋，我以为这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她哽咽到声音沙哑，“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念之差，就酿成这样的结果！”

“爹，娘……”

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响起，婉颜喜出望外，霎那间看向了怀中人。

但几秒后，她瞳孔中的光又渐渐消散。

不是阿宁在叫她，而是宇文赟。

“我、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妹妹，我……”

宇文赟跪倒在婉颜身后，语无伦次地辩解，但婉颜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中一片死寂，之后，她便收回目光，不再分给他一缕。

哐当。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了。

“啪——”

宇文赟脸上火辣辣的，他吞咽口水，低头不语，也没有丝毫躲闪，似乎早就意识到父皇的手会打到自己脸上。

这是他欠阿宁的。

但他知道，他真正欠阿宁的，这辈子都还不起。

因为在父皇眼里，他的命永远都比不上她的命。

“你长这么大，朕第一次打你。”

宇文邕的手掌还停在半空，掌心与宇文赟的脸颊一样都已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朕打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也不是因为觉得你真的想害阿宁，而是因为……你太心急。为了你的目的，你可以舍弃任何人和事，但这样的人，最终只会众叛亲离——你什么都得不到。”

宇文邕承认，他并不如婉颜那般懂得如何教导孩子，他虽然知道打孩子不好，但此时此刻，还是遏制不住自己的巨大怒火。不，比起怒火，那更像是……彻头彻尾的失望。

宇文赟抛下妹妹飞奔来找他们，确实可以让他们及时赶到现场，也说不定能赶上宇文护，但这样做在目前并没有更多裨益，反而容易暴露他们隐忍多时的筹谋。最关键的是……哪怕两岁孩童没有什么威胁，但只要宇文护存有一丝怀疑，都难保不会下手。

若换作他或婉颜，绝不会放任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孩童独自摔倒在原地。

在没有万全把握时，这般急躁冒进，甚至不顾身边人的安危，不仅容易功亏一篑，甚至会丢了性命，两位皇兄、独孤信、赵贵……这样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他不想再看他的后代重蹈覆辙了。

宇文赟若一直是这样的性格，绝不适合当下任统治者。

见宇文邕脸色越来越阴沉，宇文赟却是张了张嘴，一句辩解的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虽然他很想说他以为阿宁是安全的，他只是想尽快帮上父皇的忙，但父皇说的也没错，事实就是……他将立功放在了阿宁之前，而只将阿宁的命运托付给那点侥幸心。

“别打他……”婉颜声音嘶哑，并未回头，“阿邕，打他并不能救回阿宁，你知道的，别打了。”

“……好，朕听你的，朕不打了。”他又蹲下身紧紧抱住她，“我们带阿宁回宫，再请太医诊治看看，也许还有转机。”

婉颜这才稍稍停下了抽噎，回头看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很坚强，她和我一起度过了许多坎，不会就这样草率离开我。”她双眸盯着怀中人，眼神却空洞到可怕，“我下了那样大的决心生养她，我以为我能给她好的生活，能让她快乐健康地长大，却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都是我一厢情愿……”

……

婉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和宇文邕互相搀扶着回了皇宫，又是如何在太医宣布宇文宁因马匹踩踏而彻底死亡时声嘶力竭地哭到坏了嗓子和眼睛，她只记得多看了小巷好几遍，将阿宁躺过的地方牢牢印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忘却那些痛彻心扉的遗恨。

她第一次这样渴望昏厥过去，但她的脑子混沌又清醒，压根睡不着。

宇文邕始终坐在她身旁陪着她和逐渐冰冷的阿宁。他从未这么恨过自己昨晚没有去看女儿，没有和女儿说一声晚安。

现在说多少声晚安都没用，她已经永远听不到了。

与婉颜不同，他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绪，此刻虽然悲痛欲绝，却仍然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将一切都憋在心里，反复回想着他们三人这两年的朝朝暮暮。

直到后半夜，一股浓稠的腥甜从腹部横冲直撞而上，碾过他的喉咙，直直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他拼命克制，可换来的只是身体的颤抖，还有更多四溅的鲜血。

“阿邕！”

听到异响，婉颜立马看他，惊恐地举起手去擦拭他的脸颊：“你怎么了！你怎么吐血了，你还好吗……传太医，快传太医！”

睦颂连忙跑出宣光殿去找太医，瑶娘则利索打好热水端来供宇文邕清理身上血迹，但行事稳重的同时，脸上却是一片久久未散的悲悸。

婉颜手上胡乱沾染了他的血液，他试图挪开她的手，不愿她再看自己这副模样，但她死死不松手，就那样机械麻木地擦拭他的脸庞。

“大概是郁结于心，所以一时间……”他低低呢喃，“不碍事，你别担心，朕挺得住。”

“你不能再有事了……”她深深叹口气，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阿邕，我好累，我第一次感觉这样累……”

宇文邕刚想宽慰她，却听见她又接着低声念叨：

“——但我们还不能倒下，命运要捉弄我，我偏不服，我一定要实现我们的心愿，让天下人都安宁。

“我必须赢。”

他闻言一愣，旋即将她搂得更紧。

这正是他认识的李婉颜。无论胸有成竹，还是濒临崩溃，她始终坚定地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似乎永远都不会被打倒，即使真的倒下，也一定会再站起来。

也是在她身上，宇文邕获得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她确实就是太阳，有着自己航向、永不停息、熠熠发光的太阳。

……

“皇上，太医已经请来了。”

睦颂在门槛外通报，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数位太医。

“……宣。”

像是知道自己没有好好爱惜身体，宇文邕的话语中略微透着几分心虚。

“皇上，还有……”

睦颂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宇文邕见状，蹙眉问：“还有何事？”

睦颂侧开身，露出了太医之后坐在轮椅上的人：

“卫国公……深夜求见，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