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姜蓉正核对庆州绣坊寄来的账簿,突听得翠雯撩开珠帘传报,钱多娇约她状元游街那日茶楼相聚。
两人好久不曾见面,姜蓉翻动账簿的手一顿,沉吟片刻后示意翠雯写个回帖。
现如今她身边的丫鬟,只回来了翠雯与翠竹,翠梅与翠兰在这几年早已各自婚嫁,姜蓉也未再强求,只另提拔了几个二等丫鬟在跟前伺候。
现下翠雯管她私账,翠竹管她衣衫首饰,新调上来的翠云与翠绮则管着她的梳妆打扮与其余杂务。
而昭哥儿那边,虽他总说自己一人足矣,但以他的年纪,也理应配上几个书童护卫在身边照看。
崔恒知晓姜蓉的打算后,道此事无需她操心,过了几日,他不知从哪寻来几个小童,看着十岁模样,言行规矩守礼,让他们几人熟悉几日后,也就每日随昭哥儿进出国子监。
再见钱多娇,已是三日后。
遥望楼下街道人群熙攘,游街的年轻进士们意气风发,姜蓉扬了扬手中的杯盏,一时只觉恍如隔世。
之前与钱多娇,蒋淑穆等人在茶楼看榜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吴韵如与她们少有交集,蒋淑穆也另嫁了一武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传言生不出孩子的蒋淑穆嫁进去的当年就怀了孕,等到次年,更是为夫家生下一对双生儿,喜得她那夫君连摆三日流水宴庆贺。
既受夫家重视,又有子伴身,蒋淑穆在夫家的生活竟比在相识多年的冷家还要舒畅滋润。
这下,架在她肩上多年的枷锁被她用事实打破,京中官眷圈中也不由议论纷纷,暗忖莫不是姓冷的才是不能生,白让女方背锅这样多年。
可人家偏偏又得了一个庶子。
这别人家中之事,众人也不好继续深究,明面上大家就找了个约莫是两人不合的理由敷衍过去,只是私底下看那冷司业的眼神,可就意味深长,欲言又止了。
姜蓉回过神来,继续倾听钱多娇的倾诉。
她这几年也总算得偿所愿,吃药烧香,总算在前年得了个儿子,而她那花花肠子的夫君,据说现下也收敛了心思,老实在家守着妻儿。
“这可是大好事,我在外头消息不灵通,赶明可得好好补上一份厚礼才是。”钱多娇既说她幸福,那她也不便戳穿,这世道,谁不是扯着张遮羞布在外过活呢。
“哎!”听姜蓉这样说,钱多娇甩了甩手头的帕子,嗔笑道:“阿蓉莫要太过客气,我今儿来也不是为了这事,只是想与你聊聊天,说起来咱们也好久未见了。”
说是这样说,但随后的话题中,钱多娇话里话外对姜蓉尽是恭维。
姜蓉便明白她此行意图,两人认识多年,眼看崔恒从七品爬上三品,而她夫君仍在从六品徘徊。
只可惜,精明如钱多娇,算盘也有落空一日。
崔恒那人,枕边风岂是那样好吹的,他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要避嫌,又怎会因他人言语而左右自己决策。
他若真这样容易被她影响,那他这些年也无需受这么多苦,自然,也爬不上这个位置。
偏帮提拔是不大可能,看在同年份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看一二倒是可以。
只是那样的照拂,便无需旁人多言,崔恒自己自会权量。
姜蓉笑了笑,附和道:“听闻汪大人尽忠职守,勤勉为公,想来升官只是时间的问题。”
钱多娇见好就收,笑眯眯地拉着姜蓉看走近的状元游街。
下面红袍白马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个个面目英优,身量颀长,俊朗倒是俊朗,只是看过一眼后,便模糊了面容,让人记不真切。
姜蓉神思涣散,不由回想起崔恒穿官袍的正经模样。
崔恒这人,性子拧巴归拧巴,那张清冷的俊脸,她这些年倒也难找到几个可与之匹敌之人。无需过多表情,只需剑眉微蹙,静静看向来人,便足以让人心驰神荡,色授魂与。
更别提他宽肩窄腰,身姿笔挺,一袭官袍上身,衬得他如傲立风雪的松柏。
在外时,偏偏他还不苟言笑,总爱板着一张脸,那双冷如寒星的凤眸眼风一扫,便教人如临深渊,浑身发战。
听着常乐挤眉弄眼学起大人在外不怒自威的模样,姜蓉心中暗笑,如今装模作样起来是越发有高官的风范了。
钱多娇见姜蓉抿唇轻笑,顶了顶她胳膊,玩笑道:“看来今儿的状元郎格外俊朗。”
姜蓉转头看她一眼,笑道:“那是,年轻又新鲜的面孔,谁看了不心生欢喜。”
是人,都爱新鲜,不分男女。
但崔恒若敢在外面沾花惹草,那也莫要怪她辣手摧夫。
待春闱一过,崔恒公务愈发忙碌,而姜蓉,也趁机为昭哥儿组局,约上松风书院的几位师兄去樊楼小聚。
想到自己的人暗中传来的好消息,姜蓉望了眼庭内的玉兰,心中雀跃,不禁想浮一大白,她的人竟在汴京周边发现疑似郑氏的老婆子。
普尘寺捉奸一事果真与汴京之人离不开关系,她本怀疑是秋娘,但得知贺任的身世后,她又觉得秦太尉怕也有嫌疑。
哎,要是崔恒在家就好了,还可与他商量一二。
听窗外雨链清脆相击,流水泠泠,姜蓉望了眼被雨水吹打得弯折枝叶的芭蕉,静静给自己斟上一杯酒,抿唇浅酌。
昭哥儿小时候,她每一天都觉得无比漫长。当时她就纳闷,这孩子粘人又磨人,也不知像了谁。只得对着那小小的一团祈祷他快快长大,那样她才有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可是现在好意他真长大了,可以独自离家上学,不再缠着她寸步不离,她却有些不习惯起来。
罢了,姜蓉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仰头灌上一口,她现在缺钱得很,还是专心做她的生意罢。
也幸好之前舅舅他们得力,将她在庆州的资产保留了下来,有了那几家生金蛋的母鸡,她也好攒些钱养她的探子。
崔恒下值时,顺道去国子监将儿子接了回来,这也是这对父子一天中难得的独处时光。
马车上父子俩温声聊起学业与等会给姜蓉带的点心,时间倒是过得飞快。
看着儿子笑意盈盈双手奉上的糕点,姜蓉夸他几句,笑着接过。
昭哥儿现在与崔恒待久了,心思愈发内敛。听得娘亲夸赞,虽心中自豪,但他面色平静,举止如常,只是那上扬的眉眼却泄露了他心中的窃喜。
崔恒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姜蓉好久未曾仔细打量他,今儿在日光下却突然发现,他胡子有些长了。
这可不像他的做派,以他的性格,下巴新生的胡茬,衣衫上的一根线头,一点不显眼的污渍,都是不能容许的存在。
可现在,他却任由青色的胡茬疯长。
除非,他在蓄须?
晚上,灯光如豆,在摇晃的灯影中,姜蓉抚上崔恒下颌。
她细嫩的指腹在他坚毅的下巴摩挲,这胡须还怪扎人的。
“修年,最近可是忙得狠了?胡须也未曾打理。”
崔恒一怔,伸手摸了摸自己冒尖的胡须,他都已经这个年纪,是该蓄须了。
可看她的表情,分明是不喜这胡须。
“这几日忙不过来,忘了这回事。”他想,等明日去朝中观望一二,他再做决定为妙。
“依我看,你还是没有胡须看着俊朗。”
一时间,崔恒动作呆滞,怔松半晌。
他狐疑道:“果真?”
看他呆呆的模样,姜蓉心中好笑,又见他接了自己递过去的梯子,姜蓉跑到梳妆台前,取出早已备好的刀片,笑着对崔恒挥挥手。
崔恒无奈轻叹,脚下步履未停。
“好,偏过头。”
“再忍忍,很快了。”
盯着他光洁的脸蛋,姜蓉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杰作。
还是这样看着年轻顺眼,要知道自己与昭哥儿出门,别人都问自己是否是他姐姐,崔恒这一蓄须,那岂不是看着比她大一轮了。
不成,不成,姜蓉摇摇头。
至于怕崔恒的烂桃花?崔恒二十多岁时她都未曾在意,没道理了三十多还患得患失。
就这样,崔大人妄图通过外貌积攒威压的目的被崔夫人扼杀在萌芽。
等上朝时看到贺任和高勘光洁的下颚,崔大人心有余悸地收回了蓄须的想法。他清了清嗓,心想,自己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还是勿要学杨相他们的老成做派为妙。
他心中下意识将自己与那两人进行比较,原来她一直喜欢文质彬彬,面如冠玉的书生模样。
但很快,崔恒已来不及思虑太多,朝中现在,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去过问。
前些日子,杨相他们联合奏请天听,希望官家与太后同意他们改良过后的富国强兵之法。
沈太后略一颔首,终究是允了。如今臣强君弱,这变法一事势在必行。
只是随后,她便将告病假多日的柏相提溜出来,让他去了副相的位置。
摄政不过一年,这帝王权衡之道,便已被沈太后玩转明白。
即使柏相曾站队过三皇子,现下他倒戈过来,沈太后竟也愿用,敢用。
沈太后此人,野心谋略不输男人,她的能力与盘算早在多年前便初露端倪。如今官家年幼倒好,若是官家长大后,她依旧这样强势,怕是这对半路母子情分也得消耗殆尽。
听得崔恒传来的这个消息,姜蓉的心平静无比,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也不差在这一日两日。
再听崔恒提及贺任因柏相回归,在朝堂上与他争锋更甚,处处不饶人,姜蓉的心中突然萌生个大胆的想法。
她要寻找一个机会,一个见沈太后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便被她等到,沈太后千秋,官眷们齐齐入宫拜寿。
姜蓉竟在这场寿宴上,遇见了多年未见的李氏。
李氏身穿四品诰命礼服,头上插满金玉簪钗,看着还算富贵,身后跟着个姜蓉没见过的陌生小娘子。
一见姜蓉,她便笑得灿烂,破天荒地主动上前与姜蓉搭话。
“哟,阿蓉,多年未见,你可一点没变,长得还是这样可心。”
“您谬赞。”姜蓉淡淡回礼,不动声色地观望她的动作。
见姜蓉这副疏远模样,李氏也不生气,只是热情地拉着她的手赞道:“真可惜,你这样的好媳妇,与我家没有缘分。”
她这话也不知是为了怄谁,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回想起那年姜蓉敲登闻鼓的缘由,不正是坊间传言她与贺侍郎有所牵扯吗?
当时两人只道是同乡,听贺家老夫人这样一说,莫不是背后果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姜蓉扫了一眼竖起耳朵偷听的夫人们,笑道:“听闻贺大人与贺夫人鹣鲽情深,对老夫人亦是温凊定省,侍奉巨细无遗,您啊,只等着享福吧。”
她这话噎得李氏的一番抱怨膈在喉中,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人前揭家短,可不是好事。
只是她没想到这姜家的孤女竟运道这样好,嫁进夫家一举得男不说,那小子小小年纪都得了秀才功名。
若是当年,两家未解除婚约,说不定,她孙儿现在也该考举人了。
而现在,她千挑万选的高门儿媳妇如今连个蛋都没给她下,孙子不知道在哪个旮旯捡狗屎。
越想,她越生气,今儿一同出来,这秋娘不知跑去了哪里,连她这个婆母也不顾了。
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官眷娘子,论起贴心孝顺来,连阿蓉过去的三分都比不得。
姜蓉若是知道李氏此刻所想,只怕也得笑出声来,这人心永不知足,远香近臭,不过如此了。
那场黄粱梦中,李氏是如何蹉跎儿媳妇的,她可一点也不想再回想;前世她落魄时,李氏又是如何落井下石,不留情面,她可不会傻傻地以为李氏是个好心肠之人。
她这样的人,永远只爱她自己,爱她自己利益。
今儿她来,可不是为了与她叙旧,姜蓉环顾四周,不知与她递信那姑姑有无找到太后。
但明面上,她只是浅笑着附和她的话语。知晓这婆媳俩的不对付,姜蓉也乐得与她做戏膈应秋娘一番。
姜蓉此刻待李氏越温婉,李氏的心就越不爽。
她寻了半天没见儿媳身影,也就喊来丫鬟斥道:“夫人人呢,怎一进宫便没了踪影?”
丫鬟唯唯诺诺,不敢面对李氏的怒气,只得朝她连声告罪。
李氏看了眼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愈发怒火中烧,但又顾及贺任官声,不可当场发作,只得深吸一口气,温声叫丫鬟再去好好找一找夫人,道她有事找她。
姜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闹腾,这柏秋娘,莫不是在躲她吧?
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托李氏的福,姜蓉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柏秋娘。
柏秋娘今日头戴团花花冠,身着一袭绯色百花戏蝶提花缂丝襦裙,看着富贵非常,这婆媳俩,穿着倒是般配。
看着她一脸不忿地随丫鬟过来,姜蓉淡然地打量这婆媳二人。
儿媳到了身边,在人前掰回一局的李氏的脸色好看许多,她竟笑着让柏秋娘与姜蓉招呼。
也是,在她的认知中,姜蓉虽与她家退婚,但明面上,双方可从未撕破脸皮。
柏秋娘脸色青白相交,她看着姜蓉半晌,终是迟疑着开口。
“崔。”
“贺夫人,久仰。”姜蓉率先出声,打断她的话。
“崔夫人。”柏秋娘回过神来,昂首同姜蓉招呼。
姜蓉微笑颔首,像是不知她过去的作为,亦并不理会她此刻的虚张声势,随意扯了个话题言笑晏晏地与李氏闲聊起来。
看着婆母对自己不冷不热,却与这姜氏聊得热络,柏秋娘暗暗剜了婆母一眼,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来应对四周打量的目光。
看柏秋娘不自在,姜蓉心中愈舒爽。这才哪到哪儿?柏秋娘,你可莫要这样轻易退却。
明面上,姜蓉并未将过多心神放在柏秋娘身上,可她待在这,就是为了等柏秋娘过来。
离得近了,她与她那所谓系统的聊天声,简直震得她耳朵嗡嗡疼。
原来,她一靠近她,那系统赋予她身上的光环便会得到削弱。姜蓉多年来的猜测也得到证实,柏秋娘和那所谓系统与她就是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
她姜蓉过得好,他们的进度就会衰减,她过得落魄,他们就可从中汲取能量。
听他们语气,好像完不成任务,柏秋娘就会受到惩罚,听着就像那邪门歪道的作风。
再后面,那柏秋娘似乎与系统闹得不欢而散,她便再也听不到她的心声。
她仔细回想,柏秋娘现在的容貌确实与几年前不大一样,难道,这就是她光环减弱的表现?
等寿宴结束,姜蓉在宫女的指引下拜见沈太后。
几人穿过长长的游廊巷道,跨过几座垂花宫门,终于来到这座巍峨宫殿面前。
姜蓉也因此得见这位站在帝国权力巅峰之上的女人,多年未见,许是有了无上的皇权滋润,太后容貌娇美如昔,威仪更甚从前。
她看了一眼,便迅速垂首肃立。也是,太后本也才三十出头,算不得年纪大。
姜蓉恭谨朝沈太后行礼,高座之上的太后却久久不见回应。
屋内落针可闻,陷入长久的沉寂。
“免礼!”良久后,沉寂的室内传来沈太后的清脆笑声,示意左右扶起姜蓉。
对于眼前这位差点成了她弟妹的年轻夫人,沈太后一向有些好奇,也是因此,今儿她投贴问路,她便有了兴趣抽空来见她一面。
“崔夫人,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臣妇,想与太后做一个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更两章的,写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