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暮遥双眼木然，看向来人一动不动。

“傻了？”季听奕明知故问地抱怨道：“你从医院离开，跑到这黑漆漆的地方，为什么不跟我和方归赈说一声？”

钟暮遥看见熟人，终于逐渐冷静下来。

他开口解释：“我是被一个男人打晕了。”

季听奕：“反正我刚救你一命，等下出去以后，方归赈跟我吵架，你可要帮我说话。”

钟暮遥看看季听奕，又看看两步开外的钟长青，强迫自己努力镇定。

钟长青双目专注，将来人上下打量后，看向季听奕手上玉清剑。

钟长青：“你……是何人？”

季听奕：“你就是钟家老家主？你不是疯了吗，竟然还有神智。”

钟长青语气不善：“你也是那钟长虹一脉派来，跟我要秘宝的吗？”

季听奕坦白道：“我不是他们派来的，但我的确想要你手里的东西。”

钟长青一声冷哼：“你若不是他们派来的，怎知我在这塔中，手中还有钟家秘宝？”

季听奕：“这就说来话长了，但我不是很有耐心给你讲故事，你就不能痛快些，直接把东西给我吗？”

“果真无礼之徒！”钟长青怒道：“你这妖狐，既得天尊教导，行事竟会如此放肆！”

季听奕唇边含笑：“你果然没疯，还知道我是谁。”

钟长青：“手持玉清剑的天狐之体，还能有谁？我疯与不疯，又与你有何干系？”

“是和我没关系，不过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你手里的东西，我志在必得。”季听奕从栏杆上直起身子：“我与钟书远积怨颇深，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把东西交给他和他身边的人。你老实把东西给我，我就马上救你和钟暮遥出去，怎么样？”

钟长青不屑笑道：“救我出去？”

他缓缓道：“我自损而亡，魂魄遭人幽禁，你带我出去，我不过刹那灰飞烟灭罢了。”

季听奕唇角勾笑，口吻耐人寻味：“你当日自戕，想要的，不就是飞灰烟灭吗？”

钟暮遥听了半天，回想方才听到的往事，终于理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大胆开口，声音有点发颤：“不、不行啊。老太爷，钟家还要靠您，您怎么能灰飞烟灭呢。”

他朝向季听奕：“别别别、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钟长青闻言，低头看向身下晚辈。

钟暮遥被钟长青眼中的凌厉吓了一跳，颤颤巍巍道：“我真不是小叔派来跟您要秘宝的！我不要那东西，您别杀我啊！”

季听奕听着钟暮遥的鬼哭狼嚎，觉得自己应该帮那倒霉孩子一把。

季听奕抬头，指向塔顶黑玉。

他朝钟长青开口问道：“你认得塔顶的黑玉吗？”

钟长青顺着季听奕的手向上看去，看见黑玉盈满，含着磅礴灵力。

季听奕：“钟书远本以为你是一抹丧志的游魂，故而放了一块地府的聚灵玉在这里，想引诱你吸纳灵力后，堕入鬼道之中，凭着鬼族本能行事，对钟暮遥夺舍重生。”

钟长青浑浊的双目睁大些许：“什么？”

季听奕：“我也没想到，你一只孤魂野鬼在此地二十余年，竟然还能保有神智。”

钟长青低头，再度看向钟暮遥。

钟长青：“夺舍……”

钟暮遥眼看钟长青眼神飘忽，咽了口吐沫。

他朝不远处的季听奕投去求救目光，不料后者稳如泰山，没有任何帮忙的迹象。

钟暮遥只好顽强自救，看着钟长青徐徐道：“太爷……我是暮遥啊，您清醒一点。”

钟长青从鼻孔中哼出一道怒气，嗔骂道：“你这小子，怎被养的如此贪生怕死？”

钟暮遥欲哭无泪：“太爷！我是偷懒多年，但这也罪不至死啊！”

钟长青：“你方才既然说，钟书远将你从小带在身边，你怎得没从他身上学到一丝本事？”

钟暮遥小声道：“……炼气太苦了，我熬不住。”

“那钟书远知你偷懒，便也由你心性，任你荒废？！”钟长青气得不行：“钟南山后嗣本就凋零，每每孩童抓周，数十年了，只你一人冲着万符箓笔直而去，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让钟书远就这样养废了！”

季听奕忍住笑意，没开口嘲讽这老头还信抓周。

钟暮遥念念叨叨：“可太爷，我、我高考成绩还是挺好的。”

“我考上京安的大学了，985呢！”他指了指季听奕：“不信您可以问他，他男朋友和我一个学校的，是我最好的兄弟。”

季听奕：“……”

季听奕：“那你们学校还挺海纳百川的。”

钟长青看向季听奕：“男朋友！？”

钟老家主觉得自己有点听不懂了。

可季听奕闻言，突然心中一动。

他顺着钟暮遥的话说：“嗯，他和我男朋友的关系挺好的。”

钟长青在两人身上看来看去，蓬乱的头发晃晃悠悠。

他的角度十分清奇，惊到：“堂堂天狐，竟然和凡人男子在一起？”

季听奕连忙打断，做了个虔诚无比的表情：“那可不是普通的凡人男子，是我师父的转世。”

他话音未落间，钟长青彻底转不过来了。

钟老家主被困在塔中这么久，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听不懂人话了。

他沉默半晌，继而低头，深深看向钟暮遥。

他问：“暮遥，你和天尊转世……是好友？”

钟暮遥也宕机了：“什么天尊转世？……方归赈？”

季听奕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心答复：“嗯，方归赈是天尊转世，而且他保有所有记忆，若是少些计较，也可以算是天尊本人。”

钟暮遥闻言，心中百转千回。

他将他和方归赈在学校的过往统统回想一遍，整个人愣了半晌。

安静中，钟暮遥沉声道：“……我的天啊。”

钟长青看向钟暮遥诸多表情，突然霍然大笑。

他笑声清朗，带着引人放松的意味。

钟暮遥不解道：“太爷？”

钟长青笑道：“你这小子，竟然和天尊称兄道弟？”

钟暮遥：“我不知道啊！”

“你虽不知他是谁。”钟长青道：“可那天尊，怎会不知你是谁？”

老者微微仰头，神情悠扬，像是陷入往事之中。

“那年我以秘宝之能，将他请来钟南山，要他解我之惑……他给我留下忠告，我本以为此事便算了结，没想到，这么久以来，他竟一直在看着钟家。”

季听奕见状，沉声问道：“你口中秘宝到底是什么，如何能将他请来钟南山？”

钟长青望向季听奕，目光中充满祥和。

继而，他没有回答季听奕的问题，只低头，朝钟暮遥问道。

“暮遥，若你能向九州天尊许愿，你想要他给你什么？”

“啊？”钟暮遥顿了顿：“方归赈吗？”

钟长青微笑：“对，不过你应当已经知道了，他不光是你印象中的凡人。”

钟暮遥想了想，看起来有些纠结。

他脸上脏兮兮的，还挂着一点鼻涕水痕，看起来格外狼狈。

良久后，钟暮遥道：“他欠我好几顿饭了，可又总说忙，烤肉可以往后放放，先把欠我的火锅请了吧。”

他这一番话听起来很像玩笑，委实与钟长青想要的答案不大相符。

钟长青还未开口，季听奕替他接话道：“你不要把许愿的对象当成方归赈，要把那个对象，当成天尊。”

钟暮遥：“可我们是兄弟，他大富大贵了，我更不能占他便宜。我还是希望，我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钟长青摇头：“你知道这个愿望代表了什么吗？你可以要他给你任何，金钱、权利、地位、甚至长生不老、钟家一门崛起……只要你想。”

钟暮遥将钟长青所言一一想过，傻笑过后，自己又挠了挠头。

他道：“太爷，我觉得，我过得挺好的。金钱权利地位，我没什么想法，我常看网上说中年唏嘘，朋友陌路，我不想因为这些东西，和好兄弟变成那样。至于长生不老，可能是我还年轻吧，也没有很想要。不过说到钟家一门崛起的话，我的确心动，可要是让方归赈来帮忙，钟南山是不是就要改姓方了？”

钟暮遥觉得自己越说越大逆不道，声音小了些：“……我觉得，这事还是要靠咱们自己吧？”

男声如同逆水行舟，将那些乱心之事一一拨开，只剩下一片赤诚。

钟暮遥：“我知道太爷大概会觉得我不可理喻，不过我想，可能还是因为，他是我兄弟吧。我若诸事顺遂，便绝不会朝他伸手，去索要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当然，我也相信，如果我真的有难，方归赈也一定不会不管我。”

钟暮遥坚定道：“他人很好，我相信他。所以我和他之间，不需要额外的‘许愿’。”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直到尾音消散，钟长青与季听奕均没出声。

钟长青微微阖眼。

数十年前，他初任家主，便测算钟南山即将百业受创，不论是门内根基、还是门外产业，尽皆岌岌可危。

他心中惊骇，辗转难眠。

随着岁月推移，他测算之事一一应验。

他终于无法承受，利用一族秘宝，将天尊请至门中。

那日的天尊转世，问了他一个问题。

“钟家之事，为何要来找我？”

钟长青心性澄明，当时便听出此言，乃是一句点拨。

他将天尊漫聊彻夜，将人送出山外后，收敛不安，不再将希望放在外人身上，而是专心审视起门内事务。

钟长青知晓钟南山此劫，乃是历代家主之失。

无论是他还是从前历代家主，皆因知晓秘宝存在，便放任修心一事，将此宝当做最后的退路。

可这样……总归是不行的。

然而，话虽如此，他醒悟已晚。

钟南山积秽已深，如钟长虹一脉擅自与地府勾结，他早已无法掌控全局。

后面的一切，让那时的他更加坚信，决不能再让钟家秘宝继续传下去。

时至今日，在房内的一片安静中，钟长青开口道。

“暮遥，你今日之言，在以后也不会改变吗？”

钟暮遥：“为什么会变？”

钟长青：“也许你们有一天会分道扬镳，不再是朋友。他仍是九州之上，可你却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渺小存在，等到那日，你会不会后悔，曾经放弃这个机会？”

老者嗓音肃穆，带着赫然的家主之威。

可就在他两步之遥，钟暮遥却很不以为意。

钟暮遥开朗道：“我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

“不会的。”他道：“我俩亲得能穿一条裤衩，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的。”

作者有话要说：老婆们除夕快乐！

写了除夕贺文《听尘阁的年夜饭》，在隔壁番外合集，记得去看(ˊωˋ*)！

祝大家新的一年所愿皆所得，一直开心快乐，也要一直陪我=3=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