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双眼警惕，问道：“你问这做甚？”

方归赈目中微变，一瞬深暗起来，他面前蛊虫在这样的目光中，莫名开始挣扎，好像十分痛苦。

女人细眉同时拧起，她早已将这只蛊虫的血契对象改为自己，此时和蛊虫一同承受着相同的紧缚与窒息。

而对面的方归赈，此时面色一如往常，甚至还含着平日温和。

不多时，女人手上抬起，下意识抚上脖颈，表情也露出隐隐难捱。

方归赈见状，终于将玄力松开。

空气猛然灌入肺腑，引得女人重咳两声。

方归赈待她重新适应呼吸，说道：“下面，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女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副阴狠表情，老声尖锐刺耳：“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归赈提醒道：“我刚才说的，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女人双唇死死抿起，眼中凌厉，继而强忍着住了口。

方归赈：“你原本在等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女人哼笑一声：“他若上套，反正今夜一定会来。”

方归赈抬头，瞧了瞧那些降妖符箓。

高阶符箓运笔精妙，远远望去，蕴含法力斐然无穷。

方归赈：“你等的人，是谁？”

女人见方归赈表情寒下，不禁心中疑惑，嘴上也揶揄起来：“一只狐妖——怎么，贵客平日很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妖怪吗？怎得见到我这降妖符，表情这样难看？”

方归赈：“是不是一只身携莲火的上古天狐？”

女人闻言，将方归赈再次打量。

她方才只觉此人周身温润超然，定然是位高人。可说至此处，那人身上温和锐减，威压之感扑面而来，叫人心中不由生怖。

她顿了片刻，随后道。

“你不是为了仡沙来的。”

房间中，方归赈最后看了一眼女子的娇媚容貌，随后向一侧灯下的方椅走去，仪态自然地坐了上去。

他目中淡然，道：“嗯，也可以这么说。”

女人眼神锐利，心中有些懊恼。

倘若她一早能想到来人是那狐妖同伙，方才果断出手，本不会如此被动。现下她唯一的血契蛊虫被对面拿捏着，一点还手的余地也没有。

她语调软些，做出示弱一般的女子姿态来：“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方归赈：“先答我，你又是谁？”

女人顺从道：“我名寨黎，乃是一名正统的苗疆术士。”

方归赈：“那个指使你在这里设下陷阱、伏击妖狐的人是谁，又为了什么？”

寨黎轻笑：“我说出那人姓名，您就能识得吗？”

方归赈未答，只维持着那副神情，注视着对面人的脸。

寨黎回望那道目光，只觉心中越发寒凉。

她思酌片刻，走到房间一旁的边柜前，抬手拉开抽屉，豆蔻指尖探入，捏了老旧契约出来。

她走到方归赈身前，将那纸契约递了出来。

“张家长老，张穆如。”

方归赈接过契约，借着身后烛光，静静看了片刻。

契约尾处落笔时间，乃是十数年前。

其中除去两人契约内容，字里行间，更是提到了一件往事。

方归赈看完，将契约递出归还。

烛光缓动间，他余光扫向那副晓月映海图，沉稳道：“原来当年恶蛟大闹沿海，竟然与你有关。”

寨黎：“看不出贵客年纪轻轻，竟也知道这件事。”

“我未曾了解太多，只是略有耳闻。”方归赈道：“又或许，你可以在此时与我详细说来。”

寨黎：“我将此事告知你，你可否自行离开，不再与我为难？”

方归赈：“那要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寨黎一路将契约放回边柜中，站在边柜一角。

边柜位置距离烛光甚远，她全身一片暗色，只眼中闪着一对光点，看起来诡谲又怪诞。

她看了看稳坐的方归赈，又看了看男人身边那只被玄力包裹、不断挣扎也无法逃脱的蛊虫，沉默良久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与那碧蛟自小相识，他乃是西南十万大山中，沧涟江里的一只千年精怪。”

寨黎缓缓道：“我年幼时，西南正处战时，师父协同苗寨诸人离开大山后，就再也没回来，剩下我们留在山中，便是碧蛟借由山中浅川，将各寨消息互相传递，帮山中人四处躲避，渡过了那段日子。”

“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所带来的诸多消息，是十万大山的山神显灵。寨子因此举行了诸多祭山仪式，最终选择由我，担任祭山的灵女，成为山神的妻子。”

“那日我被绑在一根木架上，困在大山深处的溪边，夜晚来临时，险些以为要命丧于此。可那人怕是实在看不过眼，自溪中走出，收了人族婚书，将我救了下来……”

西南十万大山峰峦叠翠，四季茏葱。

林海日出之时，瀑布水雾卷着漫山云涛，湛蓝苍穹之下，是人迹罕至的人间仙境。

寨黎留在山中，成了“山神的妻子”。

一晃数年，她在山洞中逐渐长大。

凭借秘术典籍、自身天赋，以及碧蛟的帮助，她的蛊术愈发精益，终于在成人的那天，炼出了第一对同心蛊。

也是那天，碧蛟突然一本正经，告知了她一件要事。

碧蛟深思熟虑，打算离开十万大山。

城镇中的公立大学派了一支知青科考队前来寨中，了解当地民宿特点。

碧蛟对科考队中一名落落大方的女知青一见倾心，想化身寨民混入人群，偷偷随科考队一同离开。

寨黎当晚并未哭闹，仿佛经历过数十年的战争与炼蛊，见过诸多生离死别，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坦然接受。

碧蛟离开大山，随科考队回到镇中，又随着那名女科考员，一路经转各地，最后回到故乡津港。

寨黎在山中独自渡过数年，直到她将所有蛊术融会贯通，带着她的毕生所学，凭着蛊虫指引，跟到了津港市内。

寨黎找到碧蛟，发现他通过科考队的帮忙，拿到了人族身份，已经与那名女科考员结婚多年。

多年的人族生活，让碧蛟变得毫无防备，被寨黎一击得手。

她将碧蛟与当年的女科考员带入津港西郊山中，将两人囚禁在一处山洞中。

而后数十年，她用她熟识的各类蛊术，当着碧蛟的面，将他心爱的女人折磨到瘦骨嶙峋，人不像人，最终失心而死。

寨黎将这一切，作为一位“妻子”的复仇。

昏暗店内，寨黎将她的复仇说得格外简单，可方归赈知道，蛊虫对人的折磨，根本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一二。

方归赈一向泰然自若的脸，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他只是爱上旁人，且算不得负心，你竟会……如此恨他。”

寨黎每每回想起那些岁月，忆起山洞中女人的惨叫、与那人包含恨意的血丝双眼，便觉快活极了。

她笑意盈盈：“我只觉凡人女子身体单薄，只能让我快活数十载，死得那样早，实在万万不够。”

方归赈：“碧蛟疯魔失智，入海化龙，便是因为你将他的妻子折磨至死吗？”

寨黎闻言顿觉刺耳，不禁开口帮方归赈纠正：“你错了。”

她道：“我才是他的妻子。”

方归赈顿了顿，继而神色沉了沉：“他是收了人族婚书，的确可以算禀过天地，自愿顺应人族祭礼，与你成了亲。可你当时年幼，且你心知肚明，他从未将你当过妻子，至多不过当你是他的妹妹，甚至是女儿。”

寨黎轻笑：“反正我与他之间只剩怨憎，他如何看我，或曾经如何看我，我都不在乎。”

方归赈听过寨黎过往，只觉这幅娇美面容中，充满了狰狞恶意。

他没有再说话，只敛目想了良久。

京安成劫当日，李希身上爆发出的怨气洪流，将一股难以名状的苦难之感具象，之后随着当日玄力，一同回到九黎壶中。

方归赈知道，那日曜星袭月，在季听奕无法测算的万千世事中，他借由玄武刹那清明唤醒壶中残魂，又阴错阳差参与京安之劫。

李希的「生苦」作为最初法门，重新开启了尘封千年的上古天劫。

数千年前，他曾带着年幼阿忆走遍东夷大地，茫茫血土之上，九黎万民困在战败之中，毫无救赎之法。

八苦乃人间怨气来由，亦是九黎劫难的最初之态。

几日前，季听奕因陈延安的委托，突然出现保下张禹白，导致他没有从兔妖和张禹白身上，拿到想要的「爱别离」。

可方归赈此时看着寨黎，从寨黎的身上，看到了另一道没入骨髓深处人间苦难，「怨憎会」。

方归赈注视着面前女人：“契约条款中，张穆如许你在事了之后，可将碧蛟带走，我若同样许你，你可愿转而为我做事？”

寨黎愣了片刻，看出方归赈没有在开玩笑，不禁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归赈抬头看了看那些降妖符，随后道：“你可以选。”

他口吻平缓，看似十分随和：“是从此听我吩咐，还是我现在出手，以人间正道相判，让你饱受痛苦、以命换命，来偿那无辜女子之死。”

作者有话要说：寨黎：贵客平日很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妖怪吗？怎得见到我这降妖符，表情这样难看？

方归赈：她知道的太多了，还是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