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安见两人商量完毕,只得先放下季听奕这一头,朝两人迎去。
走近后,陈延安焦急问道:“不知上仙考虑如何。”
“我可以留在此处。”玄武十分爽快:“只是,我有一些条件,不知你能否满足。”
她顿了顿,将刚刚从纪明秋那里学来的名词一一数来。
“我想要个正式编制,带五险一金那种。而且,如果我之后改变主意,不想留在京安的话,你们也要保证不能多加阻拦。当然,如果我不回仙地的话,短暂出游,精魄也可以留在京安。”
陈延安:“……”
陈道长一时以为自己幻听了。
“您想要个……编制?”
玄武点头:“你不是想让我继续留在此地维持龙脉运行吗?三青鸟说现在在人间,有编制的工作,是最稳妥的。”
纪明秋的仙家本体被玄武唤出,也没在意,只默默帮她补充:“要正式编制,临时的不行,还要一张带芯片的二代身份证。”
玄武也默默继续道:“而且,我要你们凡人依照记载,为我在地宫所在之处,盖一座真正的水晶宫,带大院子的那种。”
陈延安心中向来只装人间大道,此时不禁有点卡壳。
玄武见他不说话,问道:“……是不好办吗?”
陈延安连忙应道:“好办!”
随即,玄武指了指不远处的季听奕:“那在我的水晶宫盖好之前,我先住在他那。”
季听奕原本见玄武看向自己,还来不及疑惑,就被玄武随后的话惊在原地:“住我那?”
玄武:“三青鸟说你的店被封了,院里正冷清,可以让我暂住。”
她道:“我当年将精魄炼化,神体尚未完全复原,也正想看看这数百年来,人间到底有什么变化,在你们身边,于我而言,更妥当些。”
陈延安不解:“我们可以为您安排山涧暂住,京安周边有不少风景秀美、灵气汇聚之地。”
玄武拒绝,执意看向季听奕:“我只愿住在他那。”
陈延安试探问道:“这其中……有何缘由吗?”
玄武想了想,答道:“他本体锋毛极软,我很喜欢。”
不远处的季听奕:“哈?”
玄武面色一本正经,让人很难认为她是在开玩笑。
她转而对季听奕道:“而且,我对你……挺感兴趣的。”
季听奕:“……”
方归赈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笑起,好奇插话道:“感兴趣?”
季听奕也问:“上仙,你这停顿,它正经吗?”
玄武点点头:“正经。”
“……”季听奕语速极快,想也没想:“行倒是行。”
但他又道:“可你一个女孩子,和我们一帮男人住在一起……”
玄武:“那不碍事,休憩时,我可以变回本体。”
“别别。”季听奕摆手:“我就那么一说,你变回本体,我也没有那么大的缸。”
陈延安听到此处,心中百转千回,反而开始怕季听奕出言拒绝,莫名再生事端。
随即,他看见季听奕手中木牌,突然目光一闪。
陈延安缓缓回头,看向季听奕身后的方归赈。
方归赈双眼沉静,像是早有预料,与投来的视线对视。
随后,方归赈和善问:“那块腰牌,您还要收回去吗?”
陈延安细细思酌。
如今玄武出言要住到听尘阁中,那他与听尘阁之间的联系,就还要靠王霖曦来维持。
此时月色正好,如银盘挂在天际。
陈延安一甩手中拂尘,语气透着一丝不得已,还有一丝纵容。
“罢了罢了,让王霖曦收好吧。”
他最后朝几人行了一礼,交代几句后,转身朝人堆走去,打算去办编制的事。
走时,陈延安路过包子脸的王霖曦,想起王霖曦方才破阵时一脸坚韧的样子,脚步微停。
那副笨拙、又一往无前的模样,十分像一位故人,让他心底猝然一软。
随着离开的脚步声,陈延安给王霖曦留下一句话:“得空的时候,别忘了回小月殿上柱香。”
-
月光温柔似水,任云层将淡光晕开。
方归赈随季听奕几人走出城墙外,来到纪明秋的车边。
纪明秋教玄武如何打开车门,做过示范后,带着人先上了车。
季听奕与方归赈走在最后,被远处一道声音叫住,一同停在原地。
“季前辈留步。”
张宗泽捧着一盏冰盒快步走来,晶莹剔透的方盒中,奉着季听奕方才送入祭鼎的莲火。
待走近后,张宗泽朝季听奕俯身行礼:“这红莲业火未派上用场,家主特意命我来还给您。另外,前辈能否稍留片刻,家主有话想对您说。”
方归赈注视着面前彬彬有礼的青年,眉心细微皱了一下。
季听奕是记得自己从刚才开始,就没看到张天戌的身影,还以为人已经回去了:“张天戌还好吗?”
张宗泽双唇轻抿,一时没回话。
季听奕见张宗泽这幅样子,已经猜出七七八八:“这一束莲火,你拿回去,就当我赠予张家,算做张天戌方才救我出结界的谢礼。”
他此时无事,便多问一句:“五行异火,你们还差多少?”
张宗泽一愣,没想到季听奕会问这件事。
张天戌被天雷损伤躯体,如想重返此道,必须要有五行异火所炼的淬体丹。
不远处,张天戌坐在轮椅上,正在被人推着朝这边缓缓而来。
离近后,他见气氛微妙,和蔼问道:“怎么了?”
季听奕十分坦然:“无事,我只问他炼淬体丹还差什么异火,他知我是妖,怕我捣乱,没敢答,正不知怎么搪塞我。”
张天戌朗声一笑,对张宗泽道:“我上次特意让你去请人,便是想让你与眼前这位前辈见个面,互相了解一番,故而可以亲近些。”
季听奕不知道张天戌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可以肯定的是,张天戌既然如此说,便是知道张宗泽体内那股不属于他的天生灵气,应当与自己体内灵气同源。
季听奕故意留了个话头:“那待你无事时,可以带你家小辈来我店里坐坐,我这有好多委托,可以分给他们历练。当然了,他们负责干活,钱我来收。如此一来,不是更‘亲近’些?”
方归赈听见季听奕口中 “亲近”二字,眉皱得更紧了些。
继而,张天戌并未过多寒暄。
他与季听奕寥寥几句闲聊,随着几声重咳,便觉实在难受,带着人一同离开了。
季听奕目送人走远,转身继续朝车边走去。
走出两步后,他却发现方归赈还停在原地,并没跟上自己。
季听奕疑惑回头,问道:“怎么了?”
散场已过良久,宫苑外侧直至此时,已然阒然无声。
方归赈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苦恼,在这旧时的深幽宫墙中,透出几分寂寥。
“你此前与我说,你有师命在身,不能和凡人过于接近。”他问:“那为何刚才又会邀请那人到你店里,与你‘亲近’?”
季听奕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归赈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痴意:“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
季听奕:“不是,他……”
“嗯,他。”方归赈问:“对你来说,他与旁人有什么不同的吗?”
季听奕被方归赈莫名其妙的三言两句撩拨,一颗心悬了起来。
他不答话,只反问:“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是修道之人,我嗅他身上气息,年纪轻轻已修炼出三昧真火,小有所成,自然与你不同。”
方归赈:“你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我也生于道法世家,有所成就,你那日,便也不会推拒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季听奕难得觉得话就挂在嘴边,却说不出来。
方归赈站在原地,听着季听奕口中搪塞,视线逐渐下落。
半晌后,他深吸一口气,淡去目中异色,重新看向季听奕的脸。
他礼仪极佳,轻柔道:“是我唐突,一番胡话,惊扰你了。”
季听奕只觉心头诸般滋味,好似纷乱不休,怎么也尝不尽一样。
他可以为了眼前人做任何事,只是这样的时刻,却仿佛连开口解释都异常艰难。
他早已不复韶华,更身负诸多沉重。
这几日的相处,已是数千年来遥不可及的奢望。
方归赈身为尘世中人,不能同游园惊梦一般,迷醉在与他相伴的梦境中。
季听奕低声道:“嗯,那走吧。”
他默默转身,朝车上走去,方归赈紧跟其后,将人送到车边。
两相无话的同时,又到分别时刻。
待拉开车门,季听奕问向身后的人:“我当时让钟暮遥送你去了医院,你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哪个医院,挤一挤,我们把你送回去。”
方归赈格外彬彬有礼:“我打个出租就行。”
季听奕扶着车门的指尖微微用力:“这么晚,你还能打到出租吗?”
“嗯。”方归赈话中自然,仿佛已经将情绪完全整理妥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不给你添麻烦,还是能做到的。”
季听奕只得点头,随后动作迟缓,坐入车中。
方归赈在帮人关上车门前,手上停了一下。
随后,他犹豫开口:“我……”
季听奕听到声音瞬时抬头,问道:“什么?”
方归赈望着季听奕的眼睛,迟了良久,将想说的话悉数收回心中。
他道:“没,回去吧。”
继而,他手上用力,将车门轻轻关好。
纪明秋等了老半天,见两人终于说完话,启动了引擎。
眼看王霖曦打了今晚的第二十八个哈欠,一行人终于踏上返程。
直至方归赈身影从后视镜中完全消失,不过短短几个呼吸。
季听奕仍然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玄武趴在车窗上,感受着汽车行驶的低频振动,感觉十分新奇。
无声车内,纪明秋有点不解,问向身边安安静静的季听奕:“你俩怎么了?”
窗外朱墙景象慢慢远去,各色彻夜不休的商户招牌映入眼帘,季听奕静坐不言,只遥想此地白日繁华景象。
视线走马观花,就像他在人间经转不停,将所有阴错阳差、事与愿违饱览无遗。
时间仿佛过了良久,久到季听奕用以冰封心脉的寒玉,险些变为亘古霜雪。
他终于开口,眼中一片暮色。
“是否我苦熬千年,当真连他一世的片隅时光……区区数十年,也不能拥有?”
轻软问句虔诚无比,仿若是在这深夜中苦苦相求,妄想求得有人,能给他一卦指引。
纪明秋遥望远处信号灯,轻叹一声后,向路边靠去,将车稳当停下。
玄武与王霖曦没有说话,寂静人间,夜风徐来。
纪明秋几经思量,继而缓缓道:“如果没有意外,我至多能帮你瞒上十二载,直到下次各地地仙回蓬莱轮换之前,应该不会被那边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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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归赈走在城墙外围,身影萧瑟,远远看去,有些像在深夜游荡的孤魂。
他特意选了与季听奕等人相反的方向,路灯拉长着影子,随着他的脚步,连夜风都大了些许。
渐渐的,夜风中传来一阵脚步轻响。
随着气喘声细细传来,那道脚步也同时落在他的身后。
身影交错间,来人将方归赈的小臂牢牢握住。
方归赈被拉动回头,只见路灯下,是季听奕轻喘的脸。
方归赈:“你怎么——”
季听奕手心炽热,眼中含着沐火而出的天光。
他眼角微红,靡丽妖冶,却又好似纯净至极,一如池中清荷。
“方归赈。”他问:“我想知道,关上车门前,你最后想说的话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情”之一字,是自混沌伊始,至永生不灭,阻碍轮回的罪业祸因。
故此天尊圣贤皆劝修道之人:不可相近,不可相见,不可相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