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茫茫,梦境残破。
季听奕命人将文华殿广场一片狼藉收拾干净,随后与方归赈一同,回到殿后的宫苑中。
庭院水池旁,方归赈口吻柔和,还有一分顺从,像是拿季听奕束手无措:“你到底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季听奕站在明宫假山造景一旁,看着彼时晴空,回道:“我舍不得、也不甘心。”
方归赈:“舍不得、不甘心?”
“舍不得小龟蛇满腔爱意被人利用,又明明促成伟岸华夏龙脉运转,却无人知晓。”季听奕淡道:“也不甘心好不容易有人做了我不能做的事,把她放出来,结果却又只能看着陈延安那老头,就这么把她重新封回地宫里。”
方归赈微微低头:“你不生气……有人把她放出来?”
季听奕嫌袖子宽大麻烦,将布料挽起,露出清瘦的小臂。
他一本正经道:“有人说我离经叛道,可我觉得我已经比以前老实多了。早些年的话,我会帮她一起毁掉龙脉。”
方归赈失笑,随后问道:“这么凶吗?”
季听奕看他:“我是妖。”
方归赈回看季听奕此时的脸,实在忍不住,提点道:“你俯身,照照池中倒影。”
季听奕闻言面露疑惑,往前探了探身子,看向水面。
池塘正被风不断吹拂,波纹连绵摇晃。
池中人的脸,并不是季听奕自己。
季听奕眼中包含惊讶。
他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朱高烨?”
方归赈将视线从那张脸上移开,望向一旁的远处:“眼熟吗?”
季听奕问:“……‘朱高烨’到底是谁?”
方归赈答:“他是一位仅在闲言碎语中存在、并不被正史承认的皇子。”
“甚至在野史里,这个人都像是禁忌一样,没有任何记录。好在我之前读钟暮遥家的明朝记事,在迁都相关的祭祀活动中,看到过这个名字。”
季听奕细细思索:“他虽然被玄武震碎一道天魂,变成了傻子,可毕竟是皇子,也不该会这样。”
方归赈问:“你知道‘紫薇命盘’吗?”
季听奕默了两秒。
熟,简直坑死狐了。
季听奕:“知道,你说。”
方归赈:“当年迁都一事,由九州方士推演天下局势,从地脉走向、军事布防、历史纷争等所有条件中纵横分析,结合星宿预示,最终将京安定为新都所在。直到明宫修建好后,太宗命人依例举行祭天仪式,却发现此地五行不全,是处水气断绝之地。”
“钟家记事中寥寥几笔记载:「五皇子朱高烨设法引水神至此,布天岩阵,将上神奉于宫外北方十里水晶宫,辅以补齐明宫水脉。」”
季听奕乐了:“你确定那书里,写的是‘奉于’?”
方归赈:“……书都是前人所写。”
季听奕:“别的就没了?”
方归赈:“没了。”
季听奕看着水中倒影:“真想不到,那地缚灵还是个皇子。”
他道:“怪不得,我顶着这么一张脸,你还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我来。”
季听奕此时样貌,与两人曾经在方归赈家地下车库见到的那只地缚灵,几乎一模一样。
方归赈:“那地缚灵模样十分年轻,可见玄武被封印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季听奕挪动身子,倚坐在池边巨石上:“我本以为他神志浅薄,是因为死去太久了,没想到是因为死前天魂破损。”
方归赈:“这么说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徘徊在玄武附近。”
季听奕话里布满嘲讽:“他之所以徘徊在那附近,可能仅仅因为他生前诸多谋划,所求皆是玄武精魄,所以死后,仍然被精魄吸引,守在那附近。”
方归赈:“你不希望他是好人吗?这样一来,也许玄武就能自行散去怨气了。”
“好人?”季听奕捏捏自己的脸:“有钱、有权、长得帅,是男人变坏的三要素。朱高烨出生自带,能对一只傻不拉几的小蛇龟有真心实意吗?”
方归赈:“……”
方归赈很想知道季听奕哪来这么多歪理。
季听奕望着高天,感觉很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人,要做出这样大一个结界。”
他问:“你进来时,外面有什么异常吗?”
方归赈:“……没有。当然,也可能是我道行不够,看不出来。”
季听奕回身,手撑在巨石上,他思路十分跳脱,突然莫名问道:“你为什么追进来找我?我帮你解蛊,你想报恩?”
方归赈突然被问,没直接回答。
他只鬼神差伸手,将季听奕发间沾到的一点香灰蹭掉。
随后他回:“我看你突然进去,没来得及想太多。”
季听奕:“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方归赈:“我去听尘阁找你,仡沙说的。”
季听奕闻言朝他招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过来。”
柳枝摇曳中,方归赈走到季听奕身边,与那人一同临水而坐:“你问的我都答了,还不出去吗?”
季听奕低头玩衣边金线:“你这么年轻,爱上过谁吗?”
他音调婉转,似问非问。
方归赈神情愣住,良久后,回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季听奕:“我猜你没有,因为如果你有,你就不会问我,为什么我入了玄武的梦,就会变成故事中的负心人。”
方归赈的确不懂:“为什么?”
季听奕:“你若有喜欢的人,便会知道,哪怕他欺你、骗你,在彻底放下前,你还是会希望能再见他一面。哪怕是,含恨再见他一面。”
对岸花团锦簇,映在池塘中,是一片一触即碎的水中芳华。
方归赈:“你所言的爱与喜欢,我或许的确不懂。可我有在乎的人,便希望他能离危险越远越好。”
季听奕指尖停下,将金线压在指腹。
一瞬间,他差点连今夕是何年都忘了。
随后,他朝一旁歪了歪:“你的意思是,你在乎我,是吗?”
方归赈十分大方:“我承认的话,你愿意乖乖出去吗?”
季听奕笑道:“别闹了吧,我要是早认识你家,能去喝你爷爷的满月酒。”
方归赈顿了顿:“和你相比,我可能是小了些。”
季听奕连忙打断:“你别——别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说这种话。”
方归赈不解:“为什么不能?”
季听奕摸摸鼻子,想了个合适的说法:“你说这话,让我有种要遭天谴的感觉。”
方归赈眉头微皱,看似十分困惑:“遭天谴?”
季听奕笑意盈盈。
他知眼前人无情无爱,是不可能被拉入红尘的三界清明。
随即,季听奕胡扯道:“你爸妈肯定等着你结婚抱孙子呢。”
“可我不在意那些。”方归赈道。
他转而望向水面,像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温柔坚定:“现在,我只想在意你的安全。”
-
张天戌连夜赶来文华殿时,陈延安已经用数百张镇灵符将整个宫苑围了起来。
与百年前一样的天岩阵也已准备妥当,只等众人将真火注入。
张家最小的宗字辈站成一排,与其他世家弟子一同接替白云观诸人,轮流维持符咒灵力,以备不时之需。
张天戌坐在轮椅上,看到黑雾中的青铜壶,双眼神采骤变。
张穆如与陈延安赶到他身边,焦急问道:“您可曾见过此物!?”
张天戌颤颤巍巍抬起手,直指盘旋壶身。
他身体尚未恢复,此时整条手臂都在抖动。
张天戌:“九、九黎壶……”
陈延安瞳孔微缩。
“您说的可是……传说中九黎一族的上古神物、‘有无相生’的化身,九黎壶?”
张天戌焦急反问:“这东西为何会现身京安?又为何会在此时出现!”
陈延安:“方才季听奕攻破万仙阵,闯入殿内,随后就见一股黑雾紧随其后,黑雾之中便有此壶。”
张天戌望着漫天黑雾,想到自己此前窥探天地气运的结果。
他扶着张穆如的手,从轮椅上站起。
年迈天师眼中,从未出现过如此动摇的神情。
他体内灵力被天雷击溃,身体枯槁将死,寿数已至尽头。
可一切都在告诉他,被封印千年的上古天劫即将再临,让他如何能闭上眼睛。
张天戌:“你方才说,季听奕在里面?”
陈延安:“是,他闯了进去。”
“幕后人不惜动用这样大的力量,怕是已经将里面围成了结界。”张天戌高声道:“我们必须要想办法,把季听奕救出来!”
-
池畔,季听奕愣了半晌。
“什么?”
方归赈笑道:“你是没听清,还是想再听一遍?”
季听奕实话实说:“听清了,但没听懂,所以想再听一遍。”
方归赈换了个更直白的说法:“我很在意你,所以怕自己护不住你,想让你出去”
他问:“这次听懂了吗?”
季听奕更直白:“你失心疯了?”
方归赈声音婉转温柔:“疯了也罢,你愿不愿意成全我?”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说这种话,手心都是汗,你若不信的话,可以摸一下。”
梦境缥缈,像将一切美好假象拼凑。
可季听奕觉得自己就算做梦,也从不敢如此胆大包天,梦见这样的情景。
他嘴唇微张,双手不自觉握起。
就在这时,两人面前池塘倒影异状突现。
池塘水面一瞬发白,将刚刚还泛着光粒的水面顷刻结为一片寒冰。
寒气席卷整个场景,一股冷风裹挟冰刃,朝季听奕两人所在方向疾驰而去。
玄武从空中下落,玄衣飘逸,长发沾满霜花。
她望向季听奕两人,怒道极致,朱唇微抖。
“你竟、竟!”
方归赈几乎同时起身,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开元通宝掷出,散去玄武寒风。
随后,他伸手,将此时法力全无的凡人“朱高烨”拉到身后。
季听奕遥望被惹怒现身的玄武,随后看向身前的背影。
他忍了又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挺聪明,还知道怎么逼她在梦中显形。”
与此同时,随着玄武已经现身,异变却仍在继续。
刚刚两人头顶一望无垠的天空,此时突然像是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
文华殿外,张天戌合众人灵力,凝出巨大法身。
法身光影身高五丈,被黑雾笼罩的文华殿在他面前,只犹如一个半人高的黑色宽箱。
所谓大道至简,更谓手握乾坤。
张天戌看准文华殿内玄武神息动荡的瞬间,用力拨开黑雾,一手探入结界壁膜。
待眉心天眼缓缓睁开,张天戌手臂下探,朝结界中的其中一人抓去。
方归赈看见结界外伸进的法身光手,趁玄武惊望天际的片刻,回身将季听奕微微拥住。
他动作突兀,但珍重而正式,轻贴季听奕额头。
下个瞬间,季听奕身体被光手握住,直直拉上天际。
头晕目眩中,季听奕耳边还残留方归赈方才停在他眉心,对他所说的几字亲昵:“别生我气,我没骗你。”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有点晚啦,工作有丢丢小忙(抱头痛哭.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