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张停云去杀旻奕柯了。
河岸边，巫煌昌正在生火。他用龙啸将捡来的木材劈成两半然后堆成小山堆，再用术法点火。火生好，他将早已洗净的野山鸡用细木棍穿起，架在火上烤。
这一切他都做得很笨拙，但他觉得很有意思。等张停云回来，他便告诉他，重不疑能做的，他也可以，并做得更好。
听见脚步声，巫煌昌又将火堆堆高。
他起身，抬头，笑吟吟道:“张停云，你看、”
话未出口，音渐弱。
对面，红衣少年怔怔地盯着他，他手上的雷霆剑闪着寒光，透出巫煌昌的身影。
巫煌昌脸上笑容消散，低头弯腰拿起火堆上的东西，晃了晃，“我烤的。”
对面人并未回话。
巫煌昌弯腰重新将烤鸡放入火堆，抬头看向来人，问：“你没杀旻奕柯？”
“你对我有杀意？为什么？”
“旻奕柯对你说了什么？”
张停云收剑，与他对视道：“巫煌昌，你骗了我。是不是？”
巫煌昌沉默片刻后，道：“我是骗了你许多，但……”
张停云嗤笑：“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你之所以发现我是因为征远司内有你的人在，而不是所谓的夜观天象。你对巫地早有图谋，所以借我之手清洗。白缘是你的人吧？暗影卫？尽管做了伪装，但剑术改不了。”
巫煌昌眸色深沉，放在两旁的手握紧了拳，“我是骗了你，但这些很重要吗？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不是、”
“是你告诉我，你有真心，我才信任你、”张停云低头轻笑。
“如果一开始的所有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雁南山的那些天是假的，积夏的那一天也是假的。”
“不是。”巫煌昌摇头。
他看着张停云，语气有些急切，“这些都是真的，以后也是真的。”
张停云抬头，慢慢后退，声音冷冽，“你对我，撒谎太多。你说你讨厌虚假，可如今你对我又何尝不是？”
说完，张停云出剑，雷霆横在两人之间，巫煌昌无法前进半步，他被困在张停云的剑势之中。他化出龙啸向前劈去，但剑势困阵依旧坚固。
巫煌昌皱眉：“他们告诉你什么？你信他们不信我？”
“信你？一个执着皇位的疯子？”清冽的男声在巫煌昌身后响起。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旻奕柯几人。
他们分别站立在巫煌昌四周，掐诀控阵。很快，一个印满金色“囚”字的牢笼便从剑势外向巫煌昌挤压袭来，他运势躲闪，妄图逃离，但最终被困在原地，龙啸掉落于地。
张停云冷眼看着，收回剑。
“告诉他什么？说你父君抛弃真正的女儿，找人混淆巫族血脉，只为让你以男子之身登上皇位。说你们囚禁前任女皇巫琏，联合其他人谋夺皇位，致使九地叛乱。还是说你曾杀他的师姐阿萝，只因你知晓她才是真正的巫族血脉？”旻奕柯向张停云走近。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巫煌昌此时双膝跪地，颇为狼狈，他瞪大眼睛看向张停云，表情慌乱。
“我是杀过你师姐，但只是因为她要帮着巫无咎杀我，我逼不得已，但我最终也没有杀死她，反而是巫无咎杀了她！”
“是真是假，自然不是由我说了算。只不过，有一个事实是，你今天落得如此地步确实是自找的，怪不得他人。”旻奕柯淡淡道。
“不，不！”巫煌昌摇摇晃晃站起身，他看向旻奕柯和张停云，面露疑惑。
“你站在了巫无咎那边？这不应该，除非……她没死。”
他看向一旁带着白色帷帽的女子，他一开始以为是白文烟，现在想来……
女子摘下帷帽，但并非巫煌昌以为的阿萝，而是他的假皇姐巫无咎。
“师姐。”他听到张停云喃喃道。
巫无咎垂眸凝视巫煌昌，好一会后，她伸手拂面，又变成了阿萝的模样。这次，她终于转头看向一旁的张停云，道：“师弟，好久不见。”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巫无咎假死，你们互换身份，竟将全天下都骗了过去。之后，你再重走天梯验证血脉，谁还敢再有质疑！”巫煌昌双眼猩红，哈哈大笑。
“不，是重归原位。巫无咎杀了阿萝，从那时起，世上已无阿萝。而我，是巫无咎。”巫无咎道。
说着，她又换回了巫无咎的脸。
“那她呢？”巫煌昌怔愣。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以前的巫无咎。
“海阔天高，自有她的去处。”
她看向巫煌昌，“小六，你杀了我两次，你也放了你两次，这次我不会再放了。”
“你要杀了我吗？皇姐？”巫煌昌看着巫无咎，却忍不住侧头向一旁的张停云看去。
“交出禁令，我不会杀你。”
巫煌昌冷笑：“皇姐，你们师姐弟都心太软。”
*
两日后，张停云随旻奕柯来到了皇城。
作为女皇，他师姐不能离开皇城太久，所以抓到巫煌昌后，她便离开了。于是，他们相见那日，两人只说过几句话：
“师姐。”
“师弟，好久不见。”
“来皇城找我吧。”
而张停云要留在胥地和旻奕柯一起处理胥地之事，他为了这块地方的人杀了两任城主，亦是两任征远司司政，有关旻奕柯对于这些事的所有处置，他都必须得知晓。结果很好，所有被征召的五彩城百姓被解放回家，所有犯错的人皇道弟子也将被押回皇城受罚。五彩城四周的封锁解锁，胥人亦可以不再担忧外界的侵占，可以从胥海崖上撤回山林中回归和平生活。
很好。
唯一有一点不好的是，张停云离开的时候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他想，他既然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此刻的告别就是平添烦恼。
“大人，女皇陛下召您进去。”
张停云接住飘落的桃花花瓣，转身走入宫殿。
殿内，女皇走下台阶，向他走来。
忽地，在两人只剩几步距离时，张停云停住步子，他呆愣地看着对面的人，轻声道：“师姐。”
现在，张停云的感情很复杂，没有了第一次见面的激动，而是陌生与无措。他甚至突然反应过来，觉得这件事有些荒诞好笑。他恨了这么久、想要报仇的人，就是他寻找的人。
眼前，这个身着玄色华袍的、有着他曾见过却依然陌生的脸庞的人是他师姐。
张停云晃了晃头，问：“师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皇微笑清浅，道：“小云，我料到你会找来，却没想这么快。”
两人坐在殿内休憩处。
女皇道：“我记忆回归，便想着回中洲，我身上流淌着的血脉，就是我的责任。一开始我便找到了她，与你们所想不同，我与她从来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反而是在危机中相互依存、携手相伴的存在。我一开始想她能承担起梦川大陆的责任，那她做她的巫无咎，我做我的阿萝。但时局不许、旁人不允、她也不愿。于是，我们各自回归身份，便是如今的模样。”
“我杀阿萝这个身份，一是计划，二是她被困在这数年，不能再被我的另一个名字又困住。”
张停云有些呆滞，他低头看着台面上摆着的精致糕点，知道这是师姐特意为他准备的，但他却无半点胃口。
他沉默许久，抬头，对方也沉默看着他。
“师姐，那我如今该如何称呼你？你舍弃了阿萝这个身份，我还能叫你师姐吗？还是巫无咎？女皇陛下？”
女皇开口：“小云，我永远是你师姐。但……”
张停云打断她，“可我师姐叫阿萝！你不叫阿萝，你叫什么名字？师姐，这个回答，你想清楚了。”
女皇轻叹了口气，道：“小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宗门，但我心意已决。阿萝已死，你回去将这个消息告知给我师傅，再将我的名字从宗门命牌中除去吧。”
张停云怔愣，了悟。或许，当师姐走的那日，她便有了这个决心——“除去命牌，拜别师门。”
张停云怔怔地盯着巫无咎，不可置信地笑：“师姐，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你知道三长老、莺歌师姐有多担心你吗？你知道你走的这些年，宗门发生多少事了吗？你、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师姐。”
说到最后，张停云声音哽咽，眼角滑下眼泪。
“小云，对不起。”巫无咎伸手轻轻擦去张停云眼角的泪。
张停云道：“你走之后，我闭关了许久许久，再出关，山门里都没什么人了，莺歌师嫁人了，也下山了。然后，师父也走了。师姐，我没有师父了，我不能没有你。刚刚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他拿起桌上的糕点塞入口中，语调故作欢快道：“好吃。你知不知我要当宗主了，师姐我好害怕。我来找你就去让你回去参加我的继位大典，有你在、”
“我不会回去的。抱歉。”巫无咎道。
张停云手上的糕点掉落，他问：“为什么？”
“中洲有很多事还需我处理，我没有时间。何况，阿萝已死。我没有回去的必要。”
“师姐，我不懂。”张停云站起身，看向巫无咎的眼神充满不解。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我退步，你当你的女皇，可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宗门？你非得让我把事做绝吗？你一定要……这么残忍吗？”
不等巫无咎回答，张停云立刻急切地转身离开了。
巫无咎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许久后低声喃喃：“那你就当我残忍吧。”
*
此时，遥远千里外的胥地，有一少年深陷梦魇。
“不要！”
胥棠大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祈天神树下。
“原来只是个梦。”他舒了口气。
只是想起梦里的场景，他不免有些难过。他梦见了一个面容模糊的黑衣女子手中持剑飞向云空，然后朝前方的透明屏障狠狠挥剑，下一瞬她的身体化作无数金光消散，耀眼灼热的光将整个天空覆盖，于是胥棠醒了过来。
胥棠总是能在祈天神树下做各种梦，细密琐碎的、不知所云的，但都没有像今天这般难过。他摸了摸眼角的泪，抬头看向祈天神树，问：“你在为她难过吗？神树。”
“她是谁？在从前还是现在？以后？”
神树摇晃了叶子，却并未给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