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气氛尴尬。

维多利亚抚了抚手背，将红痕挡在手心之上。她勉强地牵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孟引百部全程看着窗外。直到这时，她才看向维多利亚，眼神古井无波。她慢悠悠道：“与其说让我看笑话，不如说给我下马威，你妈妈挺会敲山震虎的。”

维多利亚有些懵：“啊？什么意思？”

孟引百部的胳膊肘撑着车窗，手托着腮：“没发觉吗？在你妈妈眼里，你邀请我上车，代表着我们一体同心——尽管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妈妈有贵族的傲慢，想驱逐身份低微的我，但又碍于对我知之甚少，不知如何对我下手，所以选择与我关系相近的你杀鸡儆猴。”

维多利亚听完，粉唇半张着，明显不太相信。

她低下头，揉着手背，平静地反驳道：“我觉得你想多了，我妈妈没有这个意思，她就是单纯怨我罢了……我跟你讲讲我的事情吧……

我妈妈是商贾之女，我爸爸虽然是公爵，但同时，他还是国王陛下的异母弟弟，所以作为他独生女的我，自然就是王子殿下的堂姐了。

我比王子殿下大四岁。

昨天是王子殿下的八岁生日，我们一家早早受邀而来。

我妈妈对我高嫁，有莫名的执念。她教育我，务必趁这次机会，多结识贵族子弟，在枫香的高端圈层留下佳名。尤其王子殿下，尽量与他破冰，争取在未来里，在王妃的名单中有一席之地……可我不像他们——我的爸爸妈妈，我不擅长交际。

尽管如此，我也不想辜负妈妈对我的期待。为了完成妈妈的任务，我强行装作自来熟，与王子殿下套近乎。或许因为成长环境不同，我们之间客观存在的年龄差和认知差，让我们始终不能敞开心扉，聊到一块去。

反观伯爵家的小女儿，她才六岁，就在社交场合大放光彩，仿佛是个天生的社交达人。所有人都很亲近她，连王子殿下也不例外，他们两个在宴会中途攀谈上，直到散席前，都形影不离。

我并不嫉妒她，但我羡慕她，羡慕她在人际关系中如鱼得水。

在我看来，你的身上，有不输她的人格魅力，所以我力排众议，邀请你与我同乘。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成为我的近侍，留在我的身边，不知你是否愿意……”

维多利亚单手抚胸，她表情真挚，言辞真切，态度诚恳，不似作假。

“呼……”孟引百部垂眸，她的呼吸变重，鼻腔发出一声轻微的呼气声，犹如叹息。她抬起眼帘，看不出情绪的眸子，幽幽看向维多利亚：“不了，谢谢。”她说出自己所见的事实，“你似乎迷失了自我……在我看来，你所做的一切，都在舍本逐末。你的内心，本来就很强大，何必舍近求远，从别人身上汲取重获自信的能量？”

有时候，语言的力量还是太孱弱，不足以支撑一个人孑行……

“可是我……”维多利亚面露难色。

就在这时，车外忽然骚乱起来，一名女仆发出惊叫，打断了维多利亚的发言。

骑兵队长还大喊：“车上的人，不要下车！”

危机感瞬间席卷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维多利亚惴惴不安，伸手就要掀开帘子。

结果——

“吼——”窗外，一声类狼的嗥叫响起，有什么冲撞车身，将车厢整个掀翻。

两人猝不及防，随着倾斜的车厢，滑向另一边车门。

朝上的车门，车窗玻璃被从外击碎，渣子和碎片飞泻而下，像雨雪，又像瀑布，哗啦啦地淋向孟引百部和维多利亚。

孟引百部反应快，她迅速扑向维多利亚，将维多利亚护在身下，绝大多数伤害，都由她一人承担下来——即便如此，维多利亚还是留下了不少小伤口。

魔物，准确说，食尸鬼，将长得像狗的脸，挤进洞穿的车窗。

他长着利爪的双手，覆盖胶皮般的皮肤。

他直接空手扒窗框，窗框上残余的碎片，对他而言似乎不痛不痒。

“啊——”维多利亚失声尖叫。

尖利的女高音，痛击队友的耳膜。

孟引百部一只耳朵暂时性失聪，嗡嗡的耳鸣声，让她愁眉苦脸。她强忍着不适，徒手抓起一块玻璃，刺向食尸鬼的眼球。

食尸鬼右眼瞎了，血从眼窝流出来。

孟引百部的右手也破了，血从掌心流出来。

“吼——”食尸鬼怒吼一声，一爪抓烂孟引百部的前襟。

深可见骨的爪痕，划破孟引百部的下巴、脖子、锁骨，还有前胸。她被拍到维多利亚身上，两人一上一下地堆叠着。

维多利亚身板弱，被压得喘不过气。

危在旦夕之际，食尸鬼被人拽了出去，在车外遭受一顿暴打。

新鲜的空气鱼贯而入，驱散铁锈般的血腥味。

孟引百部趁自己还有力气，强撑着把自己挪到一边，没有维多利亚作为肉垫，她直接睡在了碎玻璃上，脑后和背后的伤势又加重几分。

朝上的车门被打开。

接近傍晚的天空，云朵如同轻纱，似有若无。湛蓝的天色，犹如兑了柠檬味汽水的蓝橙鸡尾酒，温柔得不可思议。柔美的天光倾洒下来，勾勒出少年强壮的体魄，他五官线条硬朗，忧愁的眉眼，自带款款深情。

“女孩们，你们没大碍吧？”少年担心地询问。

维多利亚看呆了，两眼发直。她的眼底深处，爱意发芽抽枝。她忘记了遭遇的不幸，欢欣攀上唇角和眼梢，她的回答全凭本能，没有一丝理智可言：“我……我没事，是你救了我们吗？”

“是的。”少年承认。他把手臂垂下来，作出邀请的手势：“请扶着我的手，我现在就把你解救出来。”

维多利亚听话照做。

她拉着少年的手，借力站起身来，在他的帮助下，踩着坐垫爬出车厢。她攀爬出车厢后，少年打横抱起她，吓得她惊呼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少年对她解释：“你身上很多血，我带你去包扎。”说完，就抱着她，稳步离开。

他走得太理所当然，以至于跟着他的人，以为车厢里没人了，跟着他一起离开。

他们身后——

体无完肤的孟引百部，靠自己的力量，艰难地爬出来。

车底竖立着。

断了气的食尸鬼，面部多处骨折，眼球翻白，口鼻流血，歪歪斜斜地曝尸荒野，血溅到车底和四轮上。

孟引百部观察他的死相，鉴定其死因是被殴打致死。

她再环顾四周，骚乱已经平息，血飞溅到泥地上、草叶上，分不清是人的血，还是食尸鬼的血。其他袭击人类的食尸鬼，也全被放倒，东一具，西一具，分散在各处。更远处，出手的援兵和得救的人们，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

夜色渐浓，食尸鬼的尸体被土葬，帐篷也搭了起来，食物在火上炙烤，浓汤在锅里烹煮，和平笼罩着这方土地。

冬青国有四大骑士团。

一是作为禁卫军、驻扎枫香城、守卫晨曦宫的第一骑士团；

二是作为陆军、国防后备力量、对外军事关系（扩张或援助）的第二骑士团；

三是作为边防部队、抵御外族入侵、戍守国界线的第三骑士团；

四是作为后勤保障部队、往返前线和后方、负责军需民用物资生产和给养的第四骑士团。

少年声称，他和他的部下，是一支军事小队，来自第四骑士团。他名为尤瑟夫·朱达，是第四骑士长之子。他刚结束一趟运输，来这片宿营地过夜，没想到正好遇上食尸鬼袭击事件，遂毅然出手，援助落难的车队。

霎时间，掌声雷动。

人们围在篝火旁，为这场讲话，热烈地叫好。

公爵对这位救命恩人、少年英雄、将门之后非常赏识，拉着他从见义勇为，聊到家族身世，又从家族身世，聊到国家大事。

维多利亚把头发放了下来，蛋卷的披肩发，自然地披散着。额戴冠状的头饰，白色绢花在鬓边，静静地盛开着。简约的荷叶袖长裙，肩上连着拖尾披风，假两件的设计，让这条裙子极具女神感。

而孟引百部，她那身冒险家服装，变成褴褛的血衣，已经拿去报废了。她的皮肉伤经过简单的处理，止住了外伤性出血，微透的女士衬衣下，隐约可见纱布带。她半躺在蝴蝶椅上，因为脸色苍白，显得肤色更白。

她们两个同桌，女仆忙前忙后，为她们端上吃喝。

维多利亚虽然面上不显，但她两只耳朵始终竖着，一字不落地监听父亲和少年的对话。

公爵夫人挤过来，花香型的香水味，熏得孟引百部直皱眉头。

公爵夫人挨着维多利亚，用展开的扇子半掩着嘴，眼睛斜斜盯着尤瑟夫，嘴巴却跟维多利亚说：“这个男孩子不错，你可以考虑他。”

“妈妈，你说什么呢……”维多利亚害羞地推开公爵夫人。

也不知是火光，还是脸温上升，她的脸颊羞红一片。

“哟，我的小女孩害羞了呢……”公爵夫人揶揄。

“他过来了，矜持，别转头看。”公爵夫人低声提醒。

维多利亚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不知何时，尤瑟夫和公爵结束了聊天，他向公爵道别，往这边走过来。即将突破个人距离之际，尤瑟夫停下脚步，一只手捂着胸膛，礼貌地发问：“维多利亚，我可以直呼你维多利亚吗？今夜，这里有位绅士，想邀请你漫步，请问你愿意吗？”

“愿意，怎么不愿意呢？”公爵夫人抢着回答。

“妈妈！”这下，维多利亚真的生气了。

她唰的站起身，提着裙摆，转身就走。

尤瑟夫连忙跟上去。

公爵夫人心满意足地观赏这对金童玉女的背影，突然间，又有一个人唰的站起来，尾随他们两个而去。因为太不可理喻，公爵夫人的眼睛瞪大得像铜铃，她压着声音，前倾着上半身，极力伸出扇子，阻止道：“喂，你干什么？回来！别去打扰他们！”

但是对方一意孤行，完全不听劝。

尤瑟夫追上维多利亚，两个人刚并肩而行，突然出现第三个人，钻进他们两个中间。

尤瑟夫呆愣住。

维多利亚也呆愣住。

反倒是当事人，一脸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当了电灯泡的自觉。她还明知故问道：“不是说漫步吗？怎么不走了？”

浪漫的氛围全无。

尤瑟夫当场就想退出：“那你们两个去吧，我不去了。”

虽然受了伤，但完全不影响孟引百部发挥，孟引百部挡在尤瑟夫面前，理直气壮道：“我就是来找你的，你不去，我去干嘛？”

前是孟引百部，后是维多利亚，尤瑟夫进退两难。尤瑟夫看了看维多利亚委屈的小表情，妥协道：“行吧，那你找我什么事？”

孟引百部在前面领路：“我们边走边说。”

尤瑟夫和维多利亚对视一眼，被逼无奈地跟在她后面。

三个人沿着河滩慢慢走，潺潺的流水声带来凉意。离营地越远，可见度越低，树林漆黑成一片剪影，弦月低垂在树林上方，清辉淡淡如雾。

尤瑟夫和维多利亚缀行，他们不约而同放慢脚步，不动声色地和孟引百部拉开距离，这默契、隐秘又刺激的小动作，让他们的多巴胺疯狂分泌，他们的呼吸声变重变急促。

尤瑟夫的手背，装作不经意间，触碰到维多利亚的手背，碰着碰着，他们俩尾指勾缠在一起。

结果，孟引百部这颗电灯泡又来搅局了。她像后脑勺长了眼睛，倒退到他们两个中间，迫使他们不得不分手。孟引百部双手抱胸，冷嘲热讽道：“如果你们俩想在这里走到天亮，我可以奉陪到底。”

少年少女被迫分开，脸上写满了不自然。

孟引百部直接视若无睹。

“既然你是骑士团的人，应该有魔物的常识吧？——食尸鬼，是夜行生物吧？”孟引百部提问。

“如果你想了解食尸鬼，那我可以告诉你：是的，食尸鬼确实是夜行性的地底种族。他们喜欢吃死人的尸体和婴儿的血肉，喜欢对落单的旅人下手。”对于熟悉的领域，尤瑟夫侃侃而谈。

“这附近有墓地和民宿吗？”孟引百部再问。

尤瑟夫想了一下，果断地回答道：“没有。从枫香城南下，途经静谧森林，静谧森林多山地，不适宜人类居住，所以这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烟，没有人烟，自然遑论墓地和民宿了。”

——尤瑟夫还有没提及的点，静谧森林不仅是山地地带，还是北上枫香的必经之路，南来北往的旅客和商队络绎不绝。由于即使快马加鞭，一天也过不了静谧森林，所以人们选择在滩涂露宿，久而久之，这里就发展成一块宿营地。

“那就奇怪了……没有墓地和民宿，我们又是几十人团的车队，食尸鬼为什么会攻击我们？”孟引百部指出不合常理之处。随后，她的问题难度陡升：“那你知不知道，静谧森林最早出现食尸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频率是规律性的还是随机性的？通常一次性出现几只？他们袭击人类的动线是怎样的？”

尤瑟夫哑然。

他诚实地建议道：“这……我也不太清楚，我也只是路过。静谧森林是第一骑士团的辖区，你去问问他们，或许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