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医生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周传宗、蒲漫和周鸿云三人。
周传宗坐在床上,浑身叫嚣着疼痛,却也终于酒醒,意识到自己说过什么话,内心深处的悔恨和恐惧几乎支配了全身的神经,让他颤巍巍的,像一个快要失去身体机能掌控力的老人。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该怎么办?
一旁的蒲漫也好不到哪里去,头皮发麻,隐隐作痛,都是被傅雪尽扯的,更是因为心虚。
“鸿云,你别看了,都是傅雪尽捏造的东西!”
自己的父母在家被人拳打脚踢,周鸿云亲眼所见,没有慰问一字半句,只是捡起了疑似傅雪尽带来的一沓资料,默默从天亮看到天黑。
失控打人的傅雪尽早已被萧和宇带走,但周家并无法置身事外。
今天的事一旦曝光,无论因何而起,谁对谁错,对傅雪尽恐是灭顶之灾,她的星光大道将就此崩裂。
因此,萧和宇十分有先见之明地留下保镖,盯着周家一家三口,不允许周传宗送医,只叫了医生来做简单检查、包扎。
周传宗和蒲漫都不敢反抗,非常窝囊,不,非常配合地交出了手机,还在帮佣回来时,打发她回家去,带薪休假。
周鸿云把父母的反应看在眼里。
可以说他们畏惧萧家的权势,也可以说他们做贼心虚。
周鸿云感觉是后者。
“鸿云,你别再看了!想想现在怎么办吧,他们这是在软禁我们!你爸都快被傅雪尽打死了,他们还不让我们去医院!”
蒲漫越说越气,“傅雪尽,我就知道,她还是记恨我们以前算计她,现在攀上萧家,得势了,就要来把我们赶尽杀绝!”
说着,她快崩溃了,“鸿云,你快想想办法呀!嘉意传媒你知道吧?就是郑家,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傅雪尽,立刻被萧家整得树倒猢孙散,一家跑到国外去。本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说又欠了高利贷,过得是猪狗不如啊!”
在蒲漫恐慌的话语中,周鸿云把资料看完,缓缓站起身,他扫了一眼父母,有种被蒙在鼓里的绝望感。
“你们霸占傅家的财产,算计傅雪尽的收入,这不是秘密,她也老实,从来没想和你们对簿公堂。”
周鸿云看向床上的周传宗,一颗心悬在半空。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传宗被儿子看得惶恐,完全不敢和他对视。
蒲漫见状,忙道:“傅雪尽哪里老实了?她是没办法,她自己签的名,她告我们也没用。现在就不一样了,她攀上萧家,有靠山了,想一手遮天,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鸿云,萧家要弄死我们就跟捏死蚂蚁一样,郑家的下场你也知道了,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周传宗气狠狠地附和道:“就是!”
夫妻一条心。
周鸿云的心颤抖了起来,想知道的答案若隐若现,触手可及,他却迟疑了。
想退缩,无路可退。
“我要杀了你们!”
傅雪尽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在耳畔,周鸿云不知道一向心高气傲、淡漠成性的她为什么会失控成这样……
又好像知道。
他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掌心开始潮湿。
平静的声音惨淡没有生气——
“傅跃的死,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
话音一落,周鸿云清楚地看到父母骤变的脸色,就像灵魂被抽走,只剩下发黑的躯壳。
周传宗激动地叫起来,“哪有关系?有什么关系?他是被车撞死,又不是被我撞死,哪有什么关系?你这个臭小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真该把你打掉!”
蒲漫不平道:“你骂鸿云干什么?他、他也就是问一下。”
对着起疑的儿子,蒲漫牵强地笑。
“鸿云,你听妈说,我们怎么可能和傅跃的死有关系。是他自己运气不好,碰上催命鬼了。不,是卫璇想他,把他带走了。跟我们哪有关系?别瞎想,我们哪有胆子谋财害命嘛,我们是自己争气,看准时机,抓住了机会。”
周鸿云不为所动,只觉凛冬已至,遍体生寒。
“傅雪尽都要杀人了,你们还不和我说实话?”
“……”
一片死寂,夫妻二人默契地不吭声。
周鸿云冷笑,“很好。明天我就带阿杳一起去美国,至于你们,没做过的事,想必萧家再有权势,也不能为了傅雪尽整死你们,你们就放心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吧。”
周鸿云决定离开,转身直接往房门走,毫不拖泥带水。
蒲漫突然大哭,跑上来抓住他的手,“鸿云,你别丢下我,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
她指向周传宗,“是你爸鬼迷心窍,贪图傅跃的财产,他雇人把傅跃撞死了我才知道这件事,不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亲耳听到的这一刻,周鸿云如遭雷劈,难以置信的目光顺着蒲漫颤抖的手,看到罪魁祸首,只觉熟悉又陌生。
天空轰隆隆,电闪雷鸣。
蒲漫颓然地跪在地上,无法自控地哭着。
天旋地转,时间倒流,她仿佛回到了青春时代。为了不输给卫璇,她努力考上卫璇的高中,然后她看见了卫璇身边的傅跃。
她好喜欢好喜欢……
虽然傅跃只爱卫璇,但他就是她的初恋,是她这辈子唯一爱的男人。
可是,当得知傅跃死亡的噩耗时,她没有为自己这辈子唯一爱的男人流下一滴眼泪。
没有时间,她太忙了。
傅跃一死,傅家就剩下傅雪尽一个孤儿,不到十六岁,却要继承那么大的家业。
周传宗说得好好谋划,蒲漫的脑子里就被计谋填满。奢侈的生活近在眼前,发着光,晃得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
周鸿云宛如游魂般走下楼,客厅里传来保镖们的说话声。
“钱哥,你回来了,傅小姐怎么样了?”
钱有淡然道:“平静了。这边什么情况?”
“还好,医生来给周传宗检查过了,说死不了。”
“傅小姐真厉害,一点儿也不像需要保镖的人,拳打蒲漫脚踢周传宗,要是传出去,那局面真是不敢想。”
“也不知道那对夫妻是怎么把她气成那样的,她的脾气明明一直很好。”
“对啊,她基本上不会发脾气。”
钱有问:“今天在这里的那些资料呢,扔掉了?”
“没有,被周……周传宗的儿子拿上楼去了。”
周鸿云走进客厅,保镖们不约而同盯着他。
他忽视了这些并不和善的目光,自顾自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你们打算软禁我们到什么时候?”
闻言,钱有一眨眼,面不改色道:“周少爷言重了。今日事发突然,我们只是希望妥善处理,毕竟牵扯到傅小姐。傅小姐的名声有多值钱,你们周家应该最清楚。”
周鸿云垂下眼睑,不再说什么。
钱有沉吟问:“对了,周少爷看了傅小姐带来的资料,有什么感想吗?”
“……”
周鸿云不为所动,选择沉默。
钱有盯着他,道:“我今天才确定一个消息,六年前那场车祸的肇事司机在出狱后不久,举家搬迁到澳洲。周少爷,你说一个进过监狱的货车司机哪来的资本出国定居?”
周鸿云下意识掀起眼睑,对上钱有冷厉的目光后,又垂下眼睑,强作若无其事。
“不过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在国外生存,语言、经济就是每天都要面对的难题。当然,周少爷是高材生、精英人士,肯定不觉得难。但是对最高学历只有初中文凭的那家人来说,挥霍完一笔横财之后,无异于被流放。”
周鸿云盯着自己的膝盖,余光瞥见钱有走近的步伐。
这会儿,他不得不抬眸,警觉地瞪着钱有。
钱有驻足,礼貌问道:“周少爷,想听听那家人的结局吗?”
没等周鸿云回答,他话锋一转,礼貌又冷酷。
“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
-
定川下起了雨,封闭的车子在雨中穿梭,仍听得见呼啸的风雨声。
傅雪尽被安全带禁锢在座椅上,因为过度悲伤,过度愤怒,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泪水不停淌了一脸,挂在下颌往下滴落。
萧和宇默默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想了想,还是决定说点什么,期望转移她的注意力。
“傅雪尽,你不用担心你的助理。她觉得你背着方经纪,单独处理私事,她怕有什么意外,所以打电话给方经纪通风报信。当然,方经纪让她先打车回家了。”
傅雪尽一边哭一边听着,似是才想起什么,哽咽着看向萧和宇,“苏妮……”
她泣不成声,终究还是想起来在御庭外面等着的苏妮。
萧和宇欣慰地点点头,趁机说:“是你叫她陪你来的,现在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安全到家,好吗?”
傅雪尽是有责任心的人,连连点头,从右裤袋里摸出设置了静音的手机。
眼泪模糊了视线,也看见许多个未接来电。
她拨通了苏妮的电话。
“雪尽,你办完私事了吗?”
“……嗯。”
“有、有人去接你吗?”
“嗯。”
“对不起啊,我还是害怕,所以我就打给英姐了。她说她会让保镖去接你,让我自己回家,所以我就回了……”
“嗯。”
“雪尽,你怎么不说话?你打给我,是还有事吗?对了,是要给我报销车费吗?”
“嗯。”
傅雪尽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快速地吐出三个字,“发给我。”
便挂了。
萧和宇知道,她只“嗯”,不说话,是不想被苏妮听出来她正在哭。
这证明她的理智回来了。
挂了电话,傅雪尽给苏妮发信息。
傅雪尽:【来回的。】
很快,苏妮发了两张订单截图过来,傅雪尽确定她平安到家,心里莫名有块石头落地的踏实感,人仿佛也跟着平静下来。
然后她直接给苏妮转了一千。
放下手机,傅雪尽看着萧和宇。
他目光深沉,眼里只有她。
“傅雪尽,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理智。”
他轻声说,磁性的嗓音在这一刻宛如空谷幽泉,温柔淌进傅雪尽的心口。
呼吸颤抖两下,傅雪尽嚎啕大哭。
“我爸妈都被他杀死了……”
萧和宇眸光一怔。
不是意外傅跃的死是周传宗所为,而是意外卫璇竟然也是……
“他和你承认了?”
傅雪尽低下头,从左裤袋里摸出一个比起手机要小得多的东西。
萧和宇一眼看出来,是录音笔。
“他杀了我爸妈……”傅雪尽盯着录音笔,意识又忽然被仇恨所侵占,钻牛角尖似的不甘地瞪大眼睛,“我差点就能杀掉他……差点就能杀掉他……让我回去,我要杀了他!”
她突然暴起,萧和宇连忙抱住她,“傅雪尽,冷静点,冷静点。”
“我要杀了他……”
被禁锢在萧和宇的怀抱里,傅雪尽仰起头,崩溃又清醒地哭着。
她是一定要替父母报仇的,是一定会毁掉自己的一生的。
她本可以没有任何留恋。
萧和宇的怀抱,是命运给予她最后的礼物。
她偏偏舍不得这份礼物。
“我知道。你让我来帮你,好吗?”
冷不防听到萧和宇乐于助人的话,傅雪尽不禁呆住。
萧和宇见她平静下来,拿起纸巾继续帮她擦泪,温柔似水。
“我让人搜集那些资料,虽然是出于好奇,但也是想帮你。所以,让我来帮你,好吗?”
傅雪尽惶然,呆呆的,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摇头。
他干干净净、养尊处优,生来就是被人仰望的、矜贵的大少爷。
或许认识她,和她扯上关系,就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污点。
她绝不能让这污点彻底毁了他的一生。
萧和宇见她摇头摇不停,无奈捧住她的湿漉漉的脸庞。
“一直摇头,是不想报仇了?”
傅雪尽眼睛通红,摇不了头,但又不想点头。
萧和宇淡淡一笑,颔首贴近她的鬓边,在她的耳畔,薄唇轻启——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