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珈羽提出的建议，对那些不想将小姑娘转到ICU烧钱的家属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他们没有任何犹豫便同意了。

家属们千恩万谢，嘴里一口一个菩萨，恨不得当即就给沈珈羽跪下去，心满意足地从感染科转到了甲乳外科，住进了100元一天的走廊尽头小单间。

次日甲乳外科交班，全科的大夫齐聚一桌，听晚上值班的沈珈羽汇报情况，在她交代完转科的事后，整个会议室一片哗然。

“为什么要从ICU手里抢病人？我们科的床位这么紧张，又不是住不满！”

“就她b超上的这个小小的甲状腺腺瘤，完全达不到手术标准，怎么能收到我们科呢？”

就连一直很袒护沈珈羽的刘乾主任都被吓出了冷汗：“尽快联系ICU，今天就把她弄走！”

沈珈羽手里捏着一支笔，眼睛盯着桌上的交班记录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没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蒋临渊边回忆往事边踢了鞋子，本来想直接躺在沙发上，但看了眼孟知妄之后又转过身来，将鞋子规规矩矩地摆正了才穿过玄关。

“这样的病人根本没人想要，后来家属就赖在了甲乳外科，坚决不去ICU，不过两三天就死在了甲乳，后来找颜褛做她的代理律师，起诉医院。其实医院这边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医疗过失，但因为死者年轻，最后法庭宣判赔了70万，医院上诉了一次，二审仍旧维持原判。”

“颜褛？是那个把律所开在棺材铺和寿衣店之间的颜褛吗？”

颜褛在中心医院的名声颇响，就连孟知妄这样几乎每天都泡在手术室里的人都有所耳闻。颜律师之所以有名，一方面是因为律所奇特的选址，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专打医院的官司，不仅胜率奇高，而且胜诉后的赔偿金基本都在大几十万往上。

蒋临渊点了点头：“对，就是食尸鬼。”

蒋临渊家的两个沙发摆成直角状，孟知妄在另一张沙发上躺了下来，跟他头对着头，手碰着手。

蒋临渊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造型简约的吊灯：“70万啊，整个科室的人加了那么多班、熬了那么多夜，医院是没有加班费的，大家的希望都放在月底的奖金和绩效上。这70万一赔，到手还能剩多少奖金？那时甲乳外科的每一个人大概都恨透了沈珈羽。”

“当时刚好急诊的科住院（注）辞职，其实他已经上满了7个月，只剩下3个月就可以从一线撤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之前的稳定了四五年的良性甲状腺增生在半年内急速恶化，做手术的时候已经发生远处转移了，之后决定回家乡慢慢化疗。”

“沈珈羽当初是走人才引进项目进医院的，没上过科住院也能晋升。急诊科突然空出来这个科住院的位置，宋致淳就趁机说做临床医生的还是要当一当科住院比较好，就把她打发过去了。”

“后来我问沈珈羽，她为什么要冒着得罪整个科室的风险去收那个病人，她回答说‘也没什么，就是血液科那边有一个急性白血病的临床试验，那个小姑娘应该可以通过评估，接受免费的试验性治疗，或许能活下去呢’。”

蒋临渊说了一大通话，嘴巴有些干了，舔了舔嘴唇沉默下来。

孟知妄等了一会儿才说：“沈大夫是个好医生。”

蒋临渊点了点头，敲了一下沙发垫：“所以我才奇怪，一年前一个可以为完全陌生的患者得罪整个科室的人，怎么一年后却开始掩盖医院的重大医疗过失了？”

“沈珈羽这个人，脾气不好，说话难听，偶尔还有点儿刚愎自用，但她总是在做正确的事。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仍然会尊重她。”蒋临渊的语气有些又爱又恨的，“我见过黑暗的事情太多了，患者、医生和医院，因为制度性的错误互相捅对方刀子，但沈珈羽就像灯一样，你看她一眼，就知道哪条路是对的，虽然很难，但仍有人在走，于是就会觉得有些安慰。”

“现在你觉得那盏灯灭了？”孟知妄起来接了两杯水，“要蜂蜜吗？”

“不要！”蒋临渊不爱吃甜的，下意识拒绝了，但等脑子开始恢复运转之后又反了悔，“算了，来半勺吧，人都会变的，不是吗？”

孟知妄背对着蒋临渊笑了两声，木头勺子和玻璃杯碰撞时发出闷响：“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了？”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倒是觉得沈大夫的决定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你觉得二十万很少，但走法律途径的话，手续繁琐又耗时耗力且不说，家属必须要找一个好律师才能拿到更多的赔款，但越好的律师，抽成的比例就越高，看起来赔了七八十万，但到患者家属手里可能也就二三十万，还要做尸检折腾人，更别说还可能败诉了。”

蒋临渊面无表情地思考着孟知妄的话，眼睛亮了一点儿，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在孟知妄递水给他的时候握住了孟知妄拿着杯子的手，使劲儿往自己这边拽。

孟知妄用一种带着威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别闹，今天是你做卫生。”

蒋临渊就喜欢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着握住孟知妄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喝水时嘴唇挨着孟知妄的手指，喝了半杯之后便用湿润的唇轻轻蹭着孟知妄的指腹。

孟知妄的耳朵红了，在蒋临渊的动作更加变本加厉之后，手里的杯子在一片旖旎中坠落在了柔软的地毯上，晕出一小片温热的浅灰色痕迹。

蒋临渊的手机掉在了地毯上，屏幕亮了一瞬，让他看见了时间：“亲爱的，自信一点。”

蒋临渊的呼吸变得急促，放肆地吻着孟知妄的耳朵，狡黠眯着眼睛笑：“明天是你做卫生哦。”

孟知妄动作没有停，眼里同样含着笑意：“我没想到你居然愿意付出这样的大代价。”

“没办法，甘之如饴嘛……”

结束后蒋临渊身上又是一身汗，比起孟知妄，他似乎格外容易出汗，孟知妄曾说这是他疏于锻炼的结果，懒癌晚期的蒋临渊敷衍了几句，却也没有真打算像孟知妄似的规律健身。

蒋临渊的手懒懒地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后咧嘴傻笑了一下，身后的孟知妄大概也用余光瞟了一眼屏幕，发出一声无奈地低叹。

蒋临渊看见自己被拉进了一个群聊，表情变得严肃了些：“咦，深夜成立甲乳外科医闹调查专家组？”

孟知妄自然接道：“大概是因为堵到手术室的医闹不太常见吧，还有不是有个家属正在心内科住院吗？”

“嗯，对。”蒋临渊一边点头，一边直接将专家组群里的重要信息和文件多选，直接打包转给了沈珈羽。

孟知妄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直接转发给沈大夫，这样好吗？”

“这是院内调查，如果自查公平公正的话，那要第三方有什么用？”蒋临渊带着笑反问道，“这是惯例了，调查组里总有一个跟涉事科室关系比较好的人，就是为了私下沟通。”

孟知妄拉长声音嗯了一声，没有发表意见。

蒋临渊不想孟知妄多心，用头抵着他的肩，一手揽过他晃了几下：“好了好了，去冲个澡睡觉吧，忙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明天能休一天，不是还想去看电影吗？”

屏幕上跳出转发成功的提示框，蒋临渊看罢便将手机屏幕按灭了。

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也是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注）科住院是医院的岗位之一，也被被称为住院总，不同医院甚至同一个医院的不同科室都有不同的上法。比较常见的一种是上一年，每天24小时都必须在岗，处理急症、会诊等一系列任务，一周休息1天。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科住院这个注的时候，刚好想起今天在心内科护士说的一句话。

我说现在4天一个24小时班，上完一天一夜后还是不能休，要再接半天白班实在是太累了。

（而且半天白班还可能加班，下午可能还有教学任务= =）

她笑着答：“是的，我们科每个科住院一年后离岗都会有早搏（心律失常）的。”

听着又心酸又讽刺，现行医疗制度就是建立在对基层医护的极度压榨之下，这就是残酷现实。

我喜欢这个专业，但真的很不确定是否要从事这个行业，也想尽可能把现实状况写给想要选择这个专业的人看，至少让他们在面对残酷现实时不至于毫无准备，这也是坚持写下去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