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明隽走到六婶身后，一边瞧看，一边试探着唤。

只见六婶的肩耸了耸，仿佛被吓了一跳，她的头犹疑地转过来，眼里黑洞洞的，写满不安和恐惧，把明隽都快吓了一跳，因为这六婶，实在不像那天在店里碰见的六婶了，这没见面的十多天，她的时间似乎比所有人都拨得要快，要说往后拨快了十年，也是可信的，因为她看起来实在是太憔悴，太沧桑了。

但沙哑的声音响起，明隽便不得不相信这便是她。

“你，你是那个——前几天来过的？”六婶的眼珠子里沾了点沿街灯火的亮光，也掺进了些微亲切和温和。

明隽匆匆点头：“是，是我。”

“你来吃馄饨吗？”六婶问完，才发现了明隽手上的两个包子。

明隽提着包子的左手指向旁边的包子摊位，道：“是，我本来是要来吃馄饨的——”

“那你进来，我给你做一碗。”六婶站到铁闸门内，对着门外的明隽，用手小幅度地招呼着，还不时眼珠四转，观察着明隽的身后。

明隽有些惊喜，没注意到老板娘的警觉，只笑问：“可以吗？”

“可以，你进来。”六婶点点头，又招招手，热情地有些迫切，看着明隽半步踏进门内，她用专门拉下闸门的钩子勾住闸门上部，补充道：“我要把门拉下来才能做。”

明隽已经踏进去的半步陡然收了回去，她顺势摸了摸全身上下的衣服口袋，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礼貌地笑笑：“我想起我的钥匙忘在包子摊上了，我先去拿，麻烦您等我一下。”六婶点点头，只道：“好。”

明隽回到包子摊位前，问老板：“你这大概几点收摊？”

“现在才七点多，还早着呢，再有两个小时才收。”老板悠闲地答。

明隽听着，小心地把自己的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不让老板娘发现，将它和之前买的两个包子一起递给摊位老板：“麻烦你帮我保管一下这些东西，如果我八点半还没从馄饨店里出来，请帮忙打个电话到容舒王府，让他们来取。”

“行。”老板虽然一脸狐疑，但也没开口问，收了东西，答应了。

进了店里，老板娘让明隽随便找个位子坐，自己就去煮馄饨去了。

独自坐着，明隽想起了自己的好友应允。往常，她是最不愿意落单的人，逛个什么街啊店的，都是应允陪着她，问价点单，全数包揽，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活生生被应允惯成这副少话懒动的性子。

正伤感着，六婶用盘子端着两碗馄饨过来了，放在桌上。

看见六婶也坐下了，明隽本想帮忙将盘子里的馄饨端出来，手却被六婶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顺势，一碗馄饨就放到她面前。

接过六婶递过来的勺子，明隽感觉不大好意思，六婶却笑笑，带着点宽慰的态度，说：“那天陪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娃娃，那么护着你紧着你，阿姨我也不能让你受累呀。”

这么一说，明隽更不好意思了，只说：“谢谢婶子。”

六婶吃下一个馄饨，叹起气来：“唉，这店也开不成了，如果那个小娃娃也在，婶子也请她吃一碗。”

“不开了？”明隽终于有了问话的机会，“为什么呢？”

六婶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明隽，又看向自己碗里的馄饨，拿着勺子随意搅着，说：“我的女儿，和你年纪差不多大，早年经常带她的一位同学回来家里玩，有时候还住下，本来我只觉得她们是感情好，前段时间，我才知道，她们是外边说的，什么同性恋。近来，有人说要把她们抓了，现在两个人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的店被人闹过一遍又一遍，前几天，干脆来砸店了。”

明隽终于明白，当日，六婶的态度为什么会比常人平静那么多。

“那——这里毕竟是星联城，那些人怎么能这样乱来？”明隽不明白，星联城一向是治区严谨，有恶必惩的呀。

“每次来闹事的人都不一样，也不能说是有组织的，寻着个由头就要闹起来，我也时常被人指指点点地骂，算了，不开了。”六婶摇摇头，眼里盈着泪，脸上有些懊悔，“说起来也算是报应，从前，我也觉得两个女的或者两个男的搞在一起像什么话，不成体统，不知羞耻，可这事轮到我们家，我的女儿身上，我却希望所有人宽容她，不要说她不好、骂她不正常。就好像，你本来对一种传染病嗤之以鼻，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可真要自己的家人得了这种病，却希望世上的人不要看不起她。”

明隽安安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很受震动，是的，世上很少感同身受，只有同病相怜。

静了一会儿，明隽问：“那……秋意国不是有个合卺会，可以认证伴侣关系吗？如果您的女儿认证了伴侣关系，就可以得到秋意国的庇护，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真的吗？”六婶听到这，黯淡了许久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她双手握住明隽的左手，像是握住一根可以助她渡过漫长漂流的浮木。

但很快，她的手又松开，恹恹道：“可是，我去不了秋意国，而且，我是元鹤国的人，去了秋意国，估计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我有办法，”明隽笑了，将六婶松开的手紧握，“等您的女儿回来，您打电话给我，我带人过来给她们办手续。”

“真的可以吗？我们一家和她那位，都是元鹤国人。”六婶还是很难以置信。

“可以的，合卺会认证，不论国籍，”明隽说着，想起了弗晓，又说，“上次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小娃娃，她还是外星球的人呢，一样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又聊了许久，明隽注意着时间，赶在八点前离开了馄饨店，去包子铺那里取回钥匙，回绵阳坡去了。

第二天，学校课不多，中午就可以下学了。明隽才走到校门口，还没踏出去，便被一群人给围住了，看样子，都是在此就读的学生，很有些纨绔子弟的气质。

明隽不愿理他们，要往旁边走出重围，突然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平头杀将出来，手里捏着一份报纸，明隽瞥眼看了看，是公告自己和弗晓缔结婚约的那一期。

那平头将报纸摊开、举高，又在手里抖了又抖，发出一些令人心烦的声音，良久，他尖利的嗓音将下学的人都招了过来。

“容舒公主，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办法嫁人了，才和安攀公主缔结婚约的吗？”平头粗圆的食指戳了戳报上弗晓的照片，挑衅道：“我不嫌弃你，不如你跟了我吧。她一个女孩子，要怎么保护你呢？”

他这尖酸的话才刚落下，就感觉到自己的左耳根上部冰凉冰凉的，像是接触到了刀片——也确实是刀片。

他很快看到，那银色的刀片出现在自己的左眼视线里，同时出现的，还有这冰冷器械的主人——弗晓。

她一脸平静，身上冰雪白色的制服，手上持剑的白手套，散发出凉丝丝的光；黑色的小领结和皮带，似乎是她冷酷内心的侧写；玻璃蓝色的双眼，亦是一汪静水，却把眼前人浇了个冰凉透，在这屏息静寂之中，她颇具柔气的声音幽幽道：“这样保护，你觉得妥当吗？”

那人不敢妄动，慢慢举起双手做投降手势，吞吞吐吐道：“妥，妥当。”说完，他使劲地咽口水，仿佛这样，就能将他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给咽下去。

“请问，你知道，人的胆在什么位置吗？”弗晓的眼里同时闪着天真和邪恶的光，一半求教，一半质问，说出这句话来。

那人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哆哆嗦嗦地答：“不，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如果没有了，也不必知道了。”弗晓很宽容地道，那神态，就像教师在宽恕一位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但在场的群众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胆子这么大，来冒犯公主，那我就去了你的胆。顿时，吸气声此起彼伏，那人也明白过来，连连摇头：“不要，不要。”

“那么，请你，给明隽公主道歉，好吗？”弗晓笑眯眯地看着他，那语气，旁人听来，客气得像是在问他喝哪种饮料的意见，但只有明隽知道，这“好吗”多么危险。

这和弗晓问过她的“好吗”都大不相同。在长跪礼上，弗晓要给衣着单薄的她披上大衣前，问的是：“这件大衣太重了，我不想拿，你用你的衣架子身子帮我挂一下，好吗？”在太商山上，安提·商均打的招呼引起一片恶语，她在给自己戴上可以隔绝一切声音的耳罩时，问的是：“耳朵有点冻红了，戴上这个，好吗？”这些“好吗”，是温柔，也是怜惜，但对那个人的“好吗”，明隽听到了威胁和强制。

单看她左手上提的公文包，她看上去就是一位智商顶尖的科学家，但只要看到她手上所持的利剑，配上她的一身制服，几乎就要觉得她是一位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官。

“对，对不起，容舒公主，是我嘴碎，我嘴脏，请你原谅我。”那人往明隽看过去，连连道歉。明隽于是走到弗晓身旁，让她把剑放下，弗晓也很听话地把剑收回手套里。明隽又一次感叹弗晓所持有的黑科技。

“诸位，请听好，不论你们受谁挑唆而来，我都很愿意为你们解决问题，倘若你们觉得耳朵多余，听不进良言善语，我可以帮你们去掉。如果嫌胆太大的话，我也不介意为你们免费实施摘除。”弗晓的话音刚落，那群人便絮絮叨叨地作鸟兽散了。

不等他们走远，弗晓便自如地将刚刚的扑克脸变换成笑脸，以纾解此刻明隽的愁眉，但明隽的眉头反而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