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柳楼曦目光灼灼，望向沈以安。

沈以安话临到嘴边，被她这一眼看得又咽了回去，下意识展臂低头扫过自己的衣饰，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些奇怪，遂问道：“柳姝妤为何如此看我？”

“沈先生，你对匈奴较为熟悉。我且问你，此番十万匈奴入萧。这十万人，是匈奴的全部兵力吗？”柳楼曦急急发问。

沈以安愣了半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十万匈奴骑兵，除了娅日苏部，已经是西北草原的全部兵力。

“你是说……不对，不对。”话未说完，他便连连摇头，否决了自己的猜想，“娅日苏部奉神，喜好和平，向来不会参与这些纷争，不可能派兵……”

柳楼曦直接打断了他，问道：“娅日苏部军士有多少人？”

“最少都有三万。”沈以安回道。

“如果，再来一次‘寒潭捞花’那样的神迹，而圣女解读出内容，就是让娅日苏部出兵，全力支持匈奴王庭南征。”话音微顿，柳楼曦垂下的双手不觉握紧成拳，“你觉得，娅日苏部，回出兵吗？”

此刻沈以安仿佛被定在原地，艰难地点了点头，咬出一字：“会。”

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柳楼曦匆匆转身坐回主位，将桌上的西北地势图推到一侧，反手拿起四关地图，铺展开来。

沈以安亦是快步走到桌边，掀袍跪坐在地。

“难怪八皇子攻下萧关如此容易。”柳楼曦指尖点在萧关上说道，“从八皇子的传信来看，他攻下有三万守兵的萧关，匈奴死伤不过万数，七成以上的士兵逃回了西北草原。我们原先以为这是匈奴不善守城所致，现在看来，反而更像是一个圈套。”

“匈奴先派四万人进入关中，同时以曾家二郎的尸身激怒曾家，骗我们出兵萧关。而后匈奴假意不敌，让出萧关，同时关内四万人马分散开来，拖住三关，使萧关陷入孤立无缘之境。”

思至此处，柳楼曦不由自嘲一笑：“可笑我竟还为拖延匈奴攻城时间，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这也是他们的目的。萧关被他们洗劫一空，八皇子为求行军速度，轻装减行，所带去的粮草根本撑不了多久！何论他们还要面对匈奴，少说八万兵马的进攻。”

听完柳楼曦的分析，李四顿时急红了眼，抢话道：“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她扶额慎思片刻，对着李四吩咐道：“你快马加鞭，去萧关一趟，把匈奴至少还有三万援军的事情，告知八皇子。”

“他去只怕赶不及。”沈以安插话道，“我有鹰，你写信盖章，我让鹰去送。”

“好好好，这样速度会快上不少。”说完，柳楼曦铺纸提笔，在宣纸角落写下一排小字，而后撕下来，递给沈以安。

他接了过来，卷成筒状，疾步走出了营帐。

李四站着等了一会，见柳楼曦没有了下文，惑问道：“柳姝妤，然后呢？我们还要做些什么，要不要派出一队，给萧关运些粮草。”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柳楼曦吐出一口郁结之气，继续说道，“现在运粮出去，无疑是肉包子打狗，白白给匈奴送粮食。我们在萧关的将士没粮，匈奴在关内的这些人，也没有粮。”

李四猛一跺脚：“难不成，我们就这样干等着？”

柳楼曦轻轻摇头，扶平地图：“现在局势的确不容乐观。可潼关只有两万人，我们身后就是京都中原。目前南边的援军恐怕指望不上了。”

“守住潼关，将城门外那一万五千名匈奴士兵死死拦住，才是我们目前的头等大事。”

“八皇子和萧关，我们就不管了吗？”李四又道。

柳楼曦阖眸，久久没有说话，半响过后，她站起身，走出主帐，放眼天边朝霞绚烂，轻声道：“我们要……相信容未雪。”

·

不得不说，柳楼曦这条护城坑，挖得实在给力。

明明只是一条简简单单，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土坑，却把匈奴难倒了数日。

他们没有工匠，能把云梯临时加高，填坑，就成了唯一的法子。为了破除土沟，成功假设起云梯。匈奴首先想到移土填平，可柳楼曦又不是傻，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匈奴填土。

只要背着土包的匈奴士兵一靠近土坑，城墙上时刻就位的共弩手瞬间搭箭拉弓，使其寸步不可近。

对此，柳楼曦在新一轮的站前叫骂中，直言：想填坑？可以，拿你匈奴的血肉之身来填。

於靳亲王听后，被气得立马调转马头回营，拉着几位将领都不吃饭的，开了一整天的会，总算是想出了一个主意。

匈奴把搭起用于迷惑容军，没人住的空帐收了，十个士兵一手举盾顶在头上，一手搬运帐子，把帐子丢到土坑之中。

这一次，他们非常顺利地填了四处，正欢欣鼓舞地推运云梯时，只见柳楼曦举手下令，用投石机将数桶火油浇在麻布帐上。

而后四只飞矛瞄准湿透了的帐篷，一齐射出，顷刻间，火光冲天而起，硬生生拦住匈奴的脚步。

等到火灭，烈风一过，卷起漫天黑灰。匈奴填坑的帐篷，连同前几日倒在坑里的尸体，再也无迹可寻。

转眼，於靳亲王带领的一万五千匈奴士兵，已到关前一周有余，今日已是第八日。

到了正午时分，於靳亲王甫一清点完军中粮草，便阴沉着脸，下令破釜沉舟定要拿下潼关。

一众匈奴骑兵策马来至关下，就见城头容军倚墙扒饭，登时个个凶神恶煞，眼冒绿光。

“哦？前日亲王殿下才落败而逃，怎得今日又来了？”柳楼曦站在墙头，好整以暇地摇了摇折扇。

这是她从容微霜那学来的，虽然大冬天摇扇子确实冷了点，可这用来气人，是真好使啊。

於靳亲王扯唇冷笑一声，阴恻恻道：“黄毛丫头，且等本亲王今日，登城破关，把你手脚砍断压做军妓。玩死之后，就和那守着萧关的曾老二一样，挂在城头示威。”

“放肆！柳姝妤岂是你敢肖想的？”虎烈将军愤愤怒道。

这七日，匈奴有多憋气，容军就有多舒爽。军中对柳楼曦的态度，也从一开始她是八皇子安排的人，军令不得不听，转变到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维护。

然而面对如此羞辱，柳楼曦却是十分平静。她抬手制止了虎烈将军，冲着於靳亲王认真道：“嗯，我还挺期待的。当然，前提是亲王殿下能做到。”

於靳亲王登时气得目瞪口呆，环眼睁得溜圆，抬手扬起马鞭，狠命向后一挥，呵道：“谁能头一个登上城墙将她绑来，待我匈奴入主中原，封千户。”

闻言，匈奴士气大振，纷纷举起马刀，嘴里高呼道：“入主中原，入主中原……”

随后於靳亲王展手，其后亲兵毕恭毕敬将号角地递了过去。只见他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之后，把它往脖上一挂，抢过番旗，在马蹄踏起的飞沙之中，亲自摇旗。

柳楼曦扫了一眼城墙下宛如蜂群般，密密麻麻的匈奴士兵，微微偏头，不慌不忙同站在后侧方的李四说道：“和前几日一样，先用弓弩，待匈奴填坑再换飞矛。”

见墙头守军拉弓搭箭，故技重施，於靳亲王嗤笑一声。

这一次，策马冲在前面的匈奴勇士等行至土坑前，急急翻身下马，手持木盾跳入坑中，随之将木盾顶在头上，阻挡箭矢。

紧接着，后至的骑兵纵马成弧线，来到坑前，将手中木盾往坑内一丢，而后调转马头，跑到弓弩射程之外。

“他们这是想用实木盾来垫路。”李四皱眉道，“柳姝妤，我们现在怎么办，就飞矛箭尖的那一点火，很难将实木点燃。”

柳楼曦笑道：“没事，让他们垫。去，叫我们的人先停手，省着点箭。换上飞矛，意思意思射两轮就收手。”

李四小跑着把命令传下去，继而重新站回柳楼曦身侧，瞥了眼堆在墙边成捆的箭矢，说道：“箭矢和飞矛，沈先生昨夜又运来不少，还有些火油、竹矛、山石。”

“若不说专才干专事呢，他后勤确实做得顶好。”柳楼曦盯着土坑，目不转睛地夸了一句。

这时，匈奴持盾的先锋军，已经将木盾统统丢到了坑里，於靳亲王打马上前，见城头停了动作，不由捧腹大笑：“黄毛丫头，飞矛不管用了吧！哈哈哈，本王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法子阻拦我匈奴大军。”

柳楼曦抿唇，让李四拿来她放在一侧的铁弩，半眯着眼，瞄准於靳亲王。

“哈哈哈，你那弩箭射不……”於靳亲王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铁箭将他头上带着的胡帽射落。

镶金带鹰羽的胡帽掉在地上，咕噜了两圈，被他胯|下原地摆蹄的汗血宝马，一脚踢到了前方。

这次都不用柳楼曦吩咐，李四就已拉弓，一件将胡帽牢牢钉在地里。

於靳亲王正欲破口大骂，却见土坑里传来自家勇士的信号。于是他憋着一股气，捞起挂在胸前的号角，连吹三声。

万数匈奴骑兵簇拥着云梯，向搬食得蚁群，一股脑涌向潼关。

“箭矢和飞矛轮番交替上。”柳楼曦喝令道，随后她转身快步走到城墙东侧一角。

等匈奴将他们带来的四架云梯，全部推运到由木盾垫起的土坑之上，柳楼曦从袖袋中掏出一只信号筒，对准天空，点燃。

霎时间，一道红光划破碧蓝色的绸缎，直冲云霄。

少顷，东北方向亮起一束绿光。

柳楼曦长舒一口气，接着匆匆折回城头，再一次叫负责交替射箭的两排将士放缓速度。

没了火力压制，匈奴的云梯很快架起了第一段。

四下擂鼓声后，匈奴大军向前推进。

此时，一位头戴铁头盔，手拿长弓，位于阵尾的匈奴将军，觉察到马匹异动，立即将手掌搭在马头上，安抚起正鼻喘粗气的马匹。片刻后，他强扭缰绳，往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催马往前，来到於靳亲王身侧。

“亲王，马有些反常，事情不太对。”

匈奴是靠马为生的种族，於靳亲王也发觉了这一点。他回首向后方望去，只见旧日温顺的马群，此刻齐齐原地跺着马蹄，一副暴躁不安之样。

“不止马，那些大容人射箭的速度也慢了……”

铁头盔将军劝道：“容国人生性狡猾，此番指不定又诈，要不让先锋队先撤回来。”

“不行！”於靳亲王一口否决道，“圣女和单于还被挡在萧关之外，我们带来的粮草撑不了几天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拿下潼关。”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轰响。

“什么声音？”於靳亲王侧目道。

没等他派人过去探查，只见斜侧方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顺着护城土坑挤来。

“水！水！发洪了！快撤！” 生死面前，匈奴士兵急急弃了云梯，扯着嗓子叫喊着拔腿向后跑去，可人哪里跑得过水。

湍急的黄河水裹挟着泥沙，以滔天之势，冲垮临时搭建起的木盾，撕裂搭好了一半的云梯。

正是良时，柳楼曦手一撑站上垛口，展臂一招，墙头飞矛箭矢连珠齐发。

反应快的匈奴士兵忙于向前奔命，远离翻浪的洪水，根本无从防范身后突如其来的危机。

弹指一瞬，匈奴花大力气挑选培养的勇士，小半被卷入河水，了无踪迹；半数倒于漫天箭雨之下，没了生气。匈奴派出打头阵的数千人，只有几百人堪堪跑过了无常的钩锁，幸得一命。

柳楼曦孑然立于垛口，手展臂划至胸前，冲着落败的匈奴款款一礼。

约莫一炷香过后，奔腾的河水渐渐平息，一条简单粗糙，但有奇效的护城河，挡在了潼关与匈奴之间。

於靳亲王目眦欲裂，双颊烧得通红。

云梯全部被毁，勇士死伤数千，士气大跌。他堂堂匈奴王庭大王子，竟有一天，被一个女人如此折辱。

呼延岭反手夺过铁头盔将军手里的长弓，对准尚在高墙之上的柳楼曦，搭箭拉弦。

“小心！”眼尖的守城士兵远远瞧见他的动作，惊呼道。

可他出声之时，为时已晚。

匈奴特制用来射鹰的长尾羽箭，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已经来柳楼曦眼前。

躲不开了！她下意识闭眼偏过头，手挡在身前。

电光火石之间，一身着黑衣劲装，高束马尾之人，飞身踏空而出，落在柳楼曦身旁，一手勾住她的腰身，另一手伸手牢牢握住了长羽箭，旋身落在垛口土墙后。

把人放下，来人笑道：“柳兄嫂，咱这一趟，来得是时候吧。”

“你是何人？”李四本能地手搭上腰间佩剑，呵道。

脚踩到实地，又听到了熟悉的嗓音，柳楼曦睁开眼，只见蓝悦青一脸笑意，险些夺去自己性命的羽箭，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手中。

“青青！”柳楼曦咧嘴喜笑，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

拍了拍怀中人微微发抖的脊背，蓝悦青轻柔地拉开柳楼曦，将她挡在身后，对上於靳亲王凶狠的视线。

蓝悦青视线不移，摊手道：“拿弓来。”

见此人与柳楼曦相熟，又身怀超绝的武功，李四立刻取了把长弓，双手奉上。

“放冷箭为人不耻那畜生，这一箭还你。”

话落，蓝悦青松开指节，羽箭凛空而出，一箭将於靳亲王射于马下。

“好！”柳楼曦连连鼓掌喝彩，守城容军反应了一会，紧随着振奋高呼。

反观匈奴，主帅重伤，一时军心惶惶，铁头盔将军愤愤地向潼关望去一眼，含恨下令撤军修整。

从城墙上下来，行至主帐，柳楼曦屏退一直跟着她的李四，拉着蓝悦青不撒手。

“青青，你怎么来了？”

蓝悦青手掩嘴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苏祉猷那厮和颜兄长说完援军的事，颜兄长就忙赶着咱和钰过来给你帮帮忙。”

听见是颜雨筠的主意，柳楼曦心里一暖，面上却是撇了撇嘴：“他自己不来，反倒使唤上你们了……等等，颜钰之也来了，怎的没见他？”

“他身子娇弱又金贵，盯着货落后头，咱挂着尔，先行一步。”说完，蓝悦青又打了一个哈欠，困倦道，“此战落败，匈奴一时半会不会进攻，咱好几宿没睡了，去躺会。”

柳楼曦按下欣喜的心情，点头道，“好，我去让人给你安排住所。”

·

在蓝悦青来潼关的第四日，颜钰之带着二十几辆粮车，大摇大摆地走到军营门前，当着值岗的兵卒，对着前来接他的柳楼曦悠然一礼，嘴里说道：“我身后这些，是我颜家专程为西北送来的一点心意。”

“颜家有心了。”柳楼曦客套了一句，接着偏头对李四说道：“你去安排。”

等李四招呼士兵将粮车运走 ，颜钰之抱拳又道：“我家兄长性子木，此前对柳姑娘照顾不周，惹恼了柳姑娘，实属抱歉。此行他本欲亲自前来，可京都事物繁重，实在脱不开身，便遣我夫妻两人来西北送粮之后，务必探望柳姑娘。哪成想，世上居然有如此凑巧的事，柳姑娘正好就在潼关。”

他这一两句话，在旁人面前，解释了颜家为何送粮，又话里话外暗暗表达出颜家对柳楼曦的重视。

是颜家扒着柳楼曦不放，不是她草鸡飞到梧桐枝上。

柳楼曦侧身浅笑道：“颜公子，外头风寒，我们进营再续。”

柳楼曦和颜雨筠尚处于和离状态，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做强银钩楼的老熟人，只得故作生疏。

颜钰之开口应下，将将提步，就见一披甲将军小跑至柳楼曦身侧，低声附耳说了些什么。霎时，柳楼曦放松的肩胛绷得僵硬。

作者有话要说：龙腾新年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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