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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六回 擅猜量正解得苦衷 难割舍但强作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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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南浦寒江征棹催,停杯三叹最心哀。

梧桐滴雨别离后,不扫阶前旧绿苔。

这一首诗,讲的是琴悲别鹤,镜想分鸾①,此乃古今之同悲也;每恨天命无情,人生蹇舛,世间多情之人往往离别,不能自主,然为之奈何?便是沈谢二人,早有鹣鲽之好,欲厮守白首,却也抱憾分散而不得已,令后人欷歔。看官莫急,这便道来。

话说嘉治三十三年,谢灏因惩治裕庆侯一事见嫉于太后,辄自引咎,将出京任薛州刺史;沈元鹤虽素与其亲密,先前也并未知晓,这时蓦然从同僚那厢闻得,不禁心下惘惘,好容易捱到退衙时分,即匆匆步出,要往谢氏别院去。行至中途,却忽听得有人唤住他:“先生且稍住!”他回头见是魏旷早早在此等候,问道:“延中何以在此?”魏旷道:“学生猜想先生定要访询谢常侍,便在此等待。”他道:“是有甚么话要讲么?并不必急于这一时的。”魏旷道:“学生所欲进言,正与先生、常侍相关。”说话间便向前两步,逼近他道:“谢常侍行高于众,处事过直,卒致自伤;而人皆知先生与为知己,若不疏远,恐难自免。”

这会元鹤面色已然不愉:“所以你是劝我弃复清而去么?”魏旷点头道:“是;学生窃以为常侍之所以不告知先生,正是存了此意,原也是为先生着想,先生理应‘解意’的。”他气极反笑,道:“倒难为你这样上心;只是魏补阙博学广闻,当记得‘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②之文,复清行为如此,我怎能不见贤思齐?否则,也就辜负了‘知己’之誉了。”复又深深地看了魏旷一眼,摇头道:“你明岁也将而立,心中该有是非;不过这一回我顾不得责怪你甚么,且回去多思量思量罢。”言语间颇含谴告意;魏旷见其反身便走,不能挽留,低首沉吟,终只是向着元鹤背影默默一拜。

再说元鹤在内室寻着谢灏,劈头呵道:“为何你又是恁般擅自主张,不告与我知?”虽是诘问,说话间却已噙了泪。谢灏自然知他问些甚么,便浅浅笑着来携他的手,道:“严真莫恼,我这里向你赔罪了,还望严真大量。”他见其仍是嘻皮笑脸,就要撇开,却教谢灏紧紧攥了,不许他挣脱了手;他便扭了脸不看:“这时候却又来道哪门子歉?常侍高风峻节,又大有主意,我可担不起。”谢灏笑道:“私下里还叫什么‘常侍’,这样生疏,教灏好伤心也!”元鹤就瞪视他:“原来你也会伤心么?我还以为你早便炼就铁石心肠了呢,只知教我独个儿惆怅寂寞。”

谢灏这时敛了面容,道:“严真,屡屡瞒你,固然是我不对,却也是为了你好。”他抬眼问道:“你却说说,是怎地为我好?”谢灏道:“经我这一闹,朝野震动,太后愠怒,若我执意留在京中,难保哪一日就起了风波;圣人又软弱,惧怯母亲,恐也保不得我,届时身陷涡旋之中,必不能全生——严真不是惟愿我保身的么?定是不愿见我那般而徒增悲哀的罢?”他闻言低了头,半晌道:“复清言之有理。两情相悦,岂在朝朝暮暮;知道你好好的,也就知足了。”又嗔怨道:“到底做事前该先教我知晓,如今反显得你我之间情分凉薄,与旁人无异了。”谢灏便笑道:“这原也是为你着想:谁不知你我交从甚密,然今日众人目睹你也是才知我请辞外迁的事,这便可与我稍稍撇了干系,不受牵涉,自然不必与我同罪;另外也勿要逞一时性情,上书为我求情。”

他不禁讶异谢灏竟想得这样深,感慨万分道:“十一郎心思缜密,又情深意重,教我自惭形秽。”又道:“方才我来时,邂逅魏延中,他向我猜度你那意思,居然大致不差,倒是我不能‘解意’,反不如个外人。”谢灏道:“我虽不喜他心怀叵测,却不得不承认他聪明过人;不过严真不也说了么,他是外人,又怎比得过你我十余载至交呢?”元鹤忍不住破涕为笑道:“就数你嘴甜,会哄人开心。”谢灏笑道:“我只哄你开心呢。”

他则认真道:“复清,我今再讲一次,望你郑重许我:我两个虽非夫妇,亦私自行过奠雁礼了,而后劳燕分飞,南北东西,却不能断鱼往雁来,彼此沟通,相传情意,我有甚么话儿都与你说,你存甚么意也俱与我言,好么?”还不待谢灏作声,他已吞声哭了,道:“一旦思想着数年不能见你,我就不胜悲愁;你在薛州,有不快事,便来找我,何必事事自己强撑着!明明我虚长你恁多岁数,如今反要受你的庇护,教我心底如何过得去……”话音未落,谢灏便将他揽入怀里,轻轻伏在他肩头,脉脉含情道:“好,我答应你;可怜严真这样深情,教我怎生割舍得下!”

谢灏又直起身来凝望元鹤一对眸子,道:“灏幸与严真相交为知己,宜当爱护于君,义不容辞,无论长少,严真何至有此顾虑耶?”他道:“理虽如此,可、可我还似不曾为你做过甚么……”谢灏便是微微地笑,柔声道:“阿龄待我如初,始终念我爱我,这就够了——你为我做得已然很多很多了,这等深恩厚爱,我来生也答报不完的。”元鹤颇为动容,这时主动依偎,有意谑道:“一则我不要你答报;二则你这样痴顽的人,来生谁知是不是就堕了畜生道了③,可又怎么答报?”谢灏就笑道:“亏我还夸赞你,却来骂我咒我;即便如你所说,我作畜生,也要变一黄雀,衔环赠君④呢。”他面上热烫起来,稍稍移开眼去道:“这时候倒晓得听我的话了;原也是顺口顽笑,哪里就要你做到那地步了?我也心疼的。”谢灏笑道:“严真教我做我便做,不教我做我便不做,全凭严真吩咐。”

二人温存一会,思及将来,脸上又不由得都浮出凄凄情/色;谢灏道:“远行在即,这几日我先回家去住,与大人尽孝;待动身前夕,我再回来。”元鹤问道:“回来作甚?”他道:“自然是与严真叙别。”元鹤摇头道:“椿萱⑤尚在,休要流连在外;次日我又不是不去送你。”他则道:“不,我要来,你也要来;有些亲密话儿在长亭当着众人不便言讲,自然要悄悄地在这别院里说了。”元鹤颔首,也就应许下来。正是:

感君恩意深如海,偏教离思入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① 引自[南朝]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镜想分鸾,琴悲别鹤,心如膏火,独夜自煎。”同时照应第三四回提及《别鹤操》一事。

② 引自[三国]李康《运命论》。

③ 畜生道众生,因先世愚痴贪欲业重,造作中品十恶业因,故感此报。

④ 灵感来源于[唐]元稹《寄乐天》:“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

⑤ 椿、萱连用,代称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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