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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二回 访国郊恨诸恶兴作 拟朝奏恐伊人焦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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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谢灏得知仁宗不过只教那裕庆侯世子禁足、罚俸个一时半晌,又顾念着亲戚情分,未曾谴斥母舅不教之过,教他看来,就不免落得个纵恶之嫌。自此日夜闷闷,元鹤见了,便劝道:“圣人素怀仁孝,到底裕庆侯是太后胞弟,要顾及太后的脸面的。再者,我这里说句不入耳的,复清你也莫恼:其是侯王之家,就算犯得这样罪过,也不过是小惩而已;自不必说我这样无倚无靠、一木独支的郎官①妄比不得,就是你那样的勋贵世家也未必——”他低头挽了元鹤的手,道:“我不恼,严真讲的原也是实情;只是,心下总觉不甘……”元鹤苦笑道:“万世如此,你我将奈之何?”他仰起面来,向眼前人忽地一笑:“严真,你却忘了么?你我追随圣人、成公,施布新政,不正是要变了这世道么?”元鹤一愣怔,也笑道:“是了,是了,十一郎直节直性,心怀天下,我所不及也;我方才是怯了,只恐你因此教人中伤。”他有意顽笑道:“难道我得罪的还少么?不也还是平平安安的么?”见元鹤蹙眉,便又轻轻抚元鹤的脸,温声道:“阿龄莫忧心;哪怕不为了自己,就是为你,也要保身的。”元鹤垂眼道:“我也不求旁的,往后记得这话就好。”

虽则那日经元鹤劝解,谢灏仍是有些心思纡结,旬休时趁着天晴日好,便教同书随从,骑马出城闲游。不觉间已去京几十里,渐渐有野人家,又忽听得有儿童讴谣之声,不禁勒转马头,寻音而往;见是几个小儿坐在门前,为首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正唱道他所写的“况复托生在贫家”诸句。

他不由得下马,近前问道:“小娘子何以闻知此篇?”那女孩儿抬头见他神采卓然,又是锦衣又是骑马,还有个仆人侍候,知道是个贵人,猛地噤了声,把身侧一个小童揽了怀里,半晌才嚅嚅道:“外、外头现在都会唱的;阿娘也唱,我就学、学了来……”他就矮身笑道:“那可知诗人是谁?”那女孩儿答道:“人说是谢家十一郎君。”同书笑道:“小娘子,这便是谢郎君呢。”女孩儿吓了一跳,就要站起来见礼,谢灏止住了,道:“我想见见你阿爷阿娘,小娘子可否去请来么?”她点点头,牵着幼弟入了家门;其他小儿也四散了。

俄顷,便有一位妇人出来,著一身布裙荆钗,一见他就赧然道:“谢郎君大驾,妾礼节有亏,还请堂上坐……只是妾那丈夫还在田里,要不去教孩儿叫他回家来……”言语间颇是局促;谢灏忙道:“不必打扰主人;娘子既不方便,就不进去了,且在这里说话罢。”妇人应了:“郎君有什么话要问,但讲便是。”他问道:“长居京郊,衣食还尚可么?新政既已十年,不知有实效否?”那妇人闻言低了首,语带愁烦道:“其实本不在这里的,而往南二三十里处,那田土更肥些;都是村野人家,自耕自织,交了租后,丰年倒也有馀的。”而后顿了顿道:“可——可自从松弛山林禁令之后,就教公人驱赶出来,说是那块地教裕庆侯占了,要置庄子。”

谢灏这时忿忿起来,道:“既是有主之田,官府怎能准允?”妇人道:“郎君不晓得,那地也不能真算得有主:原不知是哪一朝的大官儿的产业,因坐了罪,就充没了,只是一直没给人分了去。因去村庄不远,祖上就大了胆子种着,公家也无心来管,代代承下来,却是收租。”谢灏嗤笑一声:“这等蠹吏②,疏懒嬉懈,欺下媚上,惯会损不足以奉有余③,只可恨除他不尽。”妇人又道:“近来年岁,侯府那里还强征丁男为之耕种,可我们又并非佃户;向官府诉情,也多是推塞。”谢灏听了,正欲发作,却见村中老少悉来聚集,便强忍下;又问了几人,俱与那妇人所讲不差,心下就愈发厌恶起裕庆侯来:说甚么对爱子疏于管教,好听罢了,那般做派,自是亲父子家传。

于是便问了侯府别业所在,循其所指,与同书驰马南行。行了两刻,便见有矮矮门墙,并不胜一般农家多少,却有数个精壮的看护,皆是佩剑带刀。谢灏便欲上前探看,同书忙拦住,道:“郎君去不得,今儿穿得着实惹眼。”他道有理;二人便悄悄在外头绕着,半晌下来,还不等窥尽,就已咋舌:好大一片庄子,必是僭制!却恼这时日头偏西,只好回城。后数日换了衣裳,重与同书等家仆暗访,加之盘问村人,才知那侯府别业绝不止良田数顷而已,尚有花园池林与牧地马场,供其玩乐,并不许外人近前;甚或传闻内有美姬娇妾若干,似是各处收买来的,禁闭其中,与外人绝,以便父子同淫。

得知内情,谢灏这等鲠直之人,自是怒发冲冠,目眦欲裂,恨不能刃之而后快。入夜辗转难寐,披衣起身,撰作表章,欲早朝呈奏:其中痛陈裕庆侯父子之僭礼越分、霸男淫/女、目无君亲、跋扈恣睢,又申明“法不阿贵,绳不挠曲”④之理,苦谏仁宗万勿要念一时私情而置民心于不顾,此风若开,不但新政基业付之流水,千秋百代之后,亦将无脱于昏主之恶名。洋洋洒洒写竟,只觉手腕打颤似的,几要握不住笔管,原是悲愤填膺,为情所激耳;于是伏案睡去。翌日熹光初现,晨雾朦胧,惝恍间听见元鹤唤他,问他写些甚么,他便截住,不愿教元鹤窥知;然元鹤精敏,已然猜着几分,怅道:“复清竟食言,不肯为我保身么?”见其离去,谢灏忙起身去扑,一个寱挣⑤才知方才不过都是梦幻;却因此变了主意,先将那奏本搁置了,日后再作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① 谓侍郎、郎中等职。

② 害民的官吏。

③ 引自《老子》:“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④ 引自《韩非子·有度》。

⑤ 睡梦中因下意识作用而起来说话、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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