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天白日，昭宁殿大门紧闭，密不透风。

吕姝英在门外挑眉道：“高氏又没被禁足，大白日关门闭户怕有不妥，邱杏，你快进去看看。”

萧芙白也顺势朝邱杏送了阵眼风。

便见邱杏弯腰退后几步，轻松跃上高高的墙头，然后猫着身子毫无声响地下落在墙内。

邱杏蹑着步子，向里走打探，鼻中倏忽间嗅到了新鲜的铁锈腥味，她翕动鼻翼，瞬间面色震惊，提身上了房顶，开始在绵延的殿宇上面蛇形穿梭。

越向里走，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浓烈，邱杏悄悄拔出履中的短刃，五指用力握紧。

只听伶仃的铜铃声不断传来，夹杂着低鸣的嗡嗡人声，声音怪异，似是南边的腔调。

昭宁宫最深的一处苑囿里，中间空地设着祭坛，身着花里胡哨的两名巫觋佩戴赤色呲牙鬼面，一头雪白的乱发披头盖脸，唱腔咿呀，正围着祭坛，仰面舞动身体。

祭坛前是被活生生放尽鲜血的鸡和羊，满地血污，连续跳、翻、滚、跃、打，癫狂的舞动将残忍的杀生现场糟蹋得乌烟瘴气。

高婕妤素衣落妆，鸦发垂腰，正虔诚地跪立在西北角，双手胸前合十，不时念念有词。

邱杏伏在隐秘的殿脊后，嘴角不自觉向上扯。

怎么会这么巧。

立刻抽身返回，纸鸢一般轻轻落回墙根下，吕姝英等不及凑身近前，抓着邱杏问：“高氏可是在里面弄鬼？”

邱杏点头，望向萧芙白，“主子，里面有巫觋在做法。”

吕姝英两眼发光，苍蝇似的搓手，大永严禁巫蛊之术，若有查出必定严惩不殆，何况是在宫里！

“速去调禁军来！包围昭宁殿。” ，萧芙白冷声。

邱杏燕子似的疾奔而走，留下二人面面相视，彼此都不掩饰眼中见猎心喜的雀跃。

身着明甲的禁军很快领命围了昭宁宫，确保妖人无路可逃，禁军头领阔步行来，向萧芙白屈膝行礼，铠甲相撞的动静激荡人心。

头领恭敬复命道：“臣已奉命包围了昭宁殿，请皇后殿下示下。”

“把门打开。”，萧芙白说。

柔软的声音带着绵绵威压，禁军头领听了，立刻抱拳朗声回答：“是，殿下。”，遂起身挥手，唤来一名面孔冷冽的年轻面孔，下令：“翻墙进去，开门！”

年轻人兔起鹄落，身手灵便，很快从里面打开了门。

萧芙白带着众人进入昭宁殿，空气中血腥味渐浓，不少禁军都握紧了腰间的刀把。

见此污秽一幕，所有人一瞬茫然，吕姝英嫌弃地掩住了口鼻。

萧芙白挑挑眉，示意禁军将妖人捉拿。

转身走向高氏，一步一步，鲜红的鞋印逼近，她目光如刀，横在高氏细弱纤白的脖颈，娓娓弯下腰身，手指挑起高氏的下颌：“昭宁殿好生热闹，百兽率舞，当真奇景！真该让圣上亲眼看看。”

高氏被抓现形，已经吓得目呲欲裂，浑身发颤道：“妾只是在祈求，山河永固，国土含灵，风调雨顺，妾是不忍陛下忧心国事，才采用了非常之法。”，她仰着头颅尽力狡辩。

萧芙白端详她涕泪横流之相，蔑然一笑：“你倒是对国事上心。”

回头淡淡吩咐禁军头领，“派人去勤政殿通知圣上。”

吕姝英紧跟着道：“别忘了通知慈宁宫。”

高氏面如金纸，像残花坠地，四分五裂。

勤政殿内，赵显还在听大臣们喋喋不休，一个两个都像脱了辔头的野马，不听招呼，气得他肋骨发疼，脸色也青暗。

忽见一小黄门急来禀告，曹都知快步走下金阶，偏首听完耳语，臃肿的身形就冻住了。

曹都知僵硬地转身，面上神情莫测，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队列中尖声对骂的大臣们陡然有了眼色，渐渐低下了声势，眉梢眼脚纷纷浮上紧张之色。

赵显见情形不对，眉棱一拧，厉声问：“出什么事了？”

曹都知低头如鹌鹑，颤着细细的声线，回答道：“高娘子在昭宁宫请巫觋做法，杀牲为祭，被皇后殿下抓了现行，此事连太后也知道了。”

话音一落，殿内便如滚水进了油锅，噼啪炸响。

“巫觋进了昭宁宫？”，说话的大臣瞪眼如灯，“妖邪男子怎可随意出入后宫？”

另一名大臣扑地痛哭：“国之大哀！高氏居然将此等祸水引入禁中，臣请圣上严惩！”

“我朝禁巫数十年，当年使用邪术的妖人全都被先帝驱逐，巫蛊之术在煌都早就绝迹了，如今高氏引狼入室，是要坏我大永国祚江山啊，圣上定要严惩高氏！”，左仆射吕望祖执笏上奏，锵锵之言回响，引起众人共鸣。

“我朝律法，凡是有所憎恶，而造符书、咒诅欲以杀人者，当以谋杀论。”

“是啊圣上，此等丑事在民间尚不可轻饶，何况禁中之地！”

容渊站在队列中，觑见赵显的脸色已是炽红交杂着青白，显然气炸了肺，忙执笏出列，道：“此事尚待细查，高娘子为何会请巫觋入宫？许是身患重症，寻巫医治病也未可知，张大人所说的以谋杀论罪实在是为时过早了。圣上不如亲自带人查看，莫要冤了高娘子。”

此言一出，陈寅玦立刻垮下脸，大臣们愈发赳赳然要驳斥，这时陈寅玦站出来，道：“ 昭宁殿不知此时情形如何，请圣上速速亲临处置，莫让巫蛊祸乱宫闱！”

赵显对容渊投来视线，说：“东岩随行。”，说罢匆匆起身，带着曹都知，容渊二人，向昭宁殿赶去。

到了殿外，禁军依旧包围着宫苑，见到圣驾，军士们屈膝拜见，赵显沉着脸往里走。

两名巫觋被剥掉面具，绳索缚手，被禁军带到赵显跟前跪下，其中一人的假发脱至一半吊着，诡异呲拉的白毛四下晃荡。

赵显绝望地闭上眼，挥手让人退下。

满地牲血，被踩得鸡零狗碎。

高娘子的素白绢衣染上几片殷红，她口里喊着冤，泣不成声地朝赵显膝行，血衣随她的动作飘荡，狰狞凄绝。

“圣上，妾是祈祷山河永固、风调雨顺啊，妾并无害人之心，妾知错了，圣上！”

“妾受太后处罚，见罪于后宫，实乃神所不喜，今日屠宰牲畜，是为了祷邪祛魅，又见圣上终日劳神，妾实在心有戚戚，因此才听信了小人之言，任由那两名巫觋摆布，此事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要害妾身。”

高娘子见到赵显便楚楚申诉，意图转移矛头向萧芙白。

吕姝英原本负手看戏，听见高氏有攀咬之意，啧啧作声，上前说道：“贱婢，你今日所为，按照国法理该当诛，我朝禁巫多年，先帝多次严令，将通巫之人全部驱逐出煌都，你违反国法宫规，忤逆先帝旨意，还说是有人要害你？”

说完又转向赵显：“圣上，姑母同先帝一样，最恨这些装神弄鬼的歪门邪道，这贱婢如此不堪，又怎配活着？”

赵显浊气攻心，下意识寻找容渊，“东岩，你来查，给朕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自赵显到来后，萧芙白便一言不发，任他处置这腌臜事，如今听他唤容渊来查，一双清眸也跟着乜斜向他。

容渊从两名巫觋处走过来，听完二人坦白后，神色有些古怪。

他拱手向帝后一一行礼，说道：“这两名巫觋是从池州来的，到煌都不过两三日。照他二人所说，高娘子确实是为祈祷国运顺昌。”

见赵显气色稍霁，又道：“他二人所言尚待核实，这昭宁宫乌烟瘴气，请圣上暂且移步，臣先带人把地方收拾干净，仔细核查后，再来向圣上复命。”

又看向高氏，“禁军在此，多有不便，不如请高娘子回避。”

话没说完，便见几名禁军步履匆忙，从卵石路上走来，手里还捧着一尺来长，满覆泥土的东西。

禁军们肃穆地撩起铠甲，单膝跪在帝后身前，高声回禀：“圣上，皇后殿下，臣在东南角，发现曾有泥土翻动的迹象，挖开一看，土里埋着此物。”

赵显嘴角一抽，东南角正好朝着坤宁宫，但愿上面没有皇后的生辰八字。

那是一尊玉石雕像，只是沾满泥淖，看不清面目。

吕姝英立刻命人打水，“把这东西洗干净，看看是什么。”

高氏瑟瑟缩缩地跪在赵显腿边，拉扯他的袍子，手一下又一下地往下拽，满眼哀求之色。

赵显心中登时明了。

“罢了，朕没空在这等，将此物交给东岩，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遮掩道。

吕姝英恶道：“不行！这贱婢八成是诅咒皇后，如今抓她现形，妖人已经捉拿，赃物也要当场明示，人赃并获，我好去向姑母回禀。”，见禁军徘徊，她便吩咐邱杏：“去打水，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高娘子抱着赵显的大腿，吓得气若游丝，赵显一瞪眼：“朕说了，将此物交予东岩，难道你还信不过不成？”

吕姝英昂首挺胸：“圣上，不是姝英要驳您，证据就在眼前，若是不看清楚，姑母问起，圣上也没法交待。”

邱杏抬着一盆水飞奔而来。

吕姝英见禁军楞在原地不动手，自己夺了过来，扔进盆里，土色一霎染浊清水。

邱杏捞起袖子，将玉石像上的泥土搓干净，从水中捧出。

洗过的玉石水盈盈的，闪着漉漉的光，邱杏低着头不敢看，双手高举过头，呈给帝后。

吕姝英探过头看后，兀然惊叫出声。